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当你老去 作者:伊塔洛·斯韦沃 内容简介 艾米利奥和妹妹艾米莉亚过着相依为命的贫苦生活,他们的生活黯淡无光。安吉丽娜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艾米利奥,30多岁的艾米利奥坠入了爱河。但安吉丽娜本质上却是个放荡薄情的女人,她一次次地欺骗艾米利奥,辜负他的感情。艾米利奥却深陷其中,在这段感情中心力交瘁,无暇顾及自己的妹 妹,妹妹最后因病去世,安吉丽娜与别人私奔,艾米利奥同时失去了妹妹和情人 这是文学史上关于爱情和孤独的一声呜咽。 代序 “我觉得非常可惜,你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么一个不受欢迎的主题上。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没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年轻人。”这是德国评论家保罗·海泽在写给伊塔洛·斯韦沃的信里,对其第二部小说《当你老去》的评价——这个评价难免令人尴尬。 五年前,斯韦沃出版了第一部小说——《一生》,但没能引起公众的关注。他本来希望第二部小说能让他从维也纳联合银行的里雅斯特分部函授部的工作中脱身,然而,这一切都被海泽的来信和意大利出版商一如既往的冷遇给搅没了。正如西塞罗所言:艺术,需要荣誉。然而,斯韦沃并不这么认为。他正式否认了自己以前的说法(当然,也是文学史上最长的愤慨之一):“所谓文学,不过是一种荒唐而该死的东西。”他退隐到的里雅斯特的商业圈,过着一种舒适、隐居的生活。他和一位船舶油漆商人的女儿结婚后,开始自己经商。在此后的二十五年里,他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 但是,克制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斯韦沃而言,他开始是个具有混合动机的鉴赏家,后来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这不是一般的丰富与复杂。从他妻子的回忆录里,我们得知,他不仅仅习惯了搁笔,还习惯于戒酒,放弃了拉小提琴,还有——例行的——戒烟(四点零七分——也就是他妈妈去世的时间,是他喜欢抽“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我们越仔细看他,越会觉得他的这种姿态的重要性——无论对他的生活,还是对他的写作。同时,也会觉得这种姿态似乎变成了与其相反相成的工具:占有。 在克制的掩蔽下,斯韦沃继续写作——便条、零星的日志、自传的片段,都由他的妻子精心保管。“写作是必须的,”他说,“但是,出版就没必要了。”于是,写作在暗中进行着,逐渐从早期两部小说中紧凑又无情的完全情绪化的现实主义,转变为后期作品里相对宽松、诙谐的语言风格。这种转变在私下继续,也就避免了更多的负面评价。 不言而喻,像斯韦沃这种天才作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放弃”,并不意味着停止,而是代表增加赌注:一种引诱、激怒、对抗他的宿命的方式,让他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地位。然而,鉴于他的名气不大,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位20世纪的文学巨匠的赞赏,这地位该去哪儿寻得——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令人觉得讽刺的地方就在于,当斯韦沃默认了自己商人的命运的时候,他却重生了——作为一个作家。岳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到伦敦出差。为了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他在的里雅斯特雇用了一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教他英语。詹姆斯·乔伊斯当时二十五岁,还不怎么有名,但是,当信心不足的斯韦沃给他看自己早被遗忘的两部小说的时候,乔伊斯对已进中年的学生的赞赏,足以重新唤起斯韦沃的文学梦。多年以后,当《泽诺的意识》完稿后,也是乔伊斯——现在已是大名鼎鼎——帮他在法国出版并获得成功,斯韦沃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认可。在一个结局精彩又俗套的故事里,少不了这两个不屈不挠的现代主义者。 泽诺,和其作者一样,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放弃者——最滑稽的部分是关于香烟。不过,他也有其他爱好。他从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获得的快乐的秘诀,就是他不断地为了一件事而放弃另一件事(至少在他思想里是这样的)。在他迷人又曲折的精神的小道上,关于幸福的短暂这个问题,他通过将其破坏性的理念吸纳入快乐本身的体验来解决。如此这般,享受和破灭,便奇迹般地在那儿暂停——至少在某个阶段是这样。 在斯韦沃的早期小说里,非常真诚(也不那么自欺欺人)的主角,从来都没有掌握泽诺淡定放弃的艺术,虽然他们在非常认真地努力着。在《一生》中,阿方索·尼蒂,作为一个年轻人,被银行工作、文学梦想以及对爱情的追求这三者不可调和的矛盾所折磨,渐渐陷入一种缓慢的歇斯底里式的自我牺牲。在他所供职的老板的女儿终于委身于他时,他却抛弃了她,并在一时冲动下,把继承的大部分财产分发了出去。最终——在这部阴冷的杰作中,不断地失去成为主题——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不同的时刻,他对自己的欲望有不同的理解:一种为对抗拒绝而做的先发制人的防护,一种维护自己的道德优越性的方法,甚至是一种自我麻醉的形式。 确实,他觉得,他非常接近在书里出现的理想状态——克制和安静的状态。他甚至不再感到任何的激动,缺乏精力来克制更多了…… 不管他怎么解释,大家都觉得这种行为的主要目的是一种尝试——愈演愈烈——控制一种不可想象的极为不利的环境,一种利用自己的无力来发挥其影响力的方式。在《一个饥饿的艺术家》里,卡夫卡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所以,这也就不奇怪了——为何利维娅·斯韦沃在她的回忆录里说,她丈夫一生中最后的文学发现,就是卡夫卡。1有时候,他的现实主义,在显微镜的聚焦之下,凭其绝对的陌生和原始,与卡夫卡朴素的寓言主义之间,似乎只隔着一根头发的距离。 阿方索·尼蒂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彻头彻尾的牺牲,而《当你老去》(这是乔伊斯起的英文名字,原名是《暮年》)里的主角,似乎在小说开始之前,就已经做到了这点。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不禁又让人想起卡夫卡),他的环境“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冒半点风险。正因如此,他也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艾米利奥·布莱塔尼对他和安吉丽娜的爱情,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一旦他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在他生命里干涸的土地上残存的“尘世的幸福”,他就和她分手。早在激情还没有真正达到巅峰之时,他就幻想着了结的那一刻,然后,在安全的回忆里,他尽情享受着这一切。 他对幻像的热衷,让他把生活看成一条穿过平静山谷的笔直而平坦的道路。在他第一次遇到安吉丽娜的地方,这条路就分岔了,他开始穿过各种景物:树木、花朵、小山,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在那之后又掉入山谷,又成了那条笔直的道路,平坦而安全。但因为之前那段迷人、生动、富有活力,也略带疲惫的回忆,现在的路途也不那么乏味。 在他有些可笑的充满道德和自尊的内心,艾米利奥把自己想象成安吉丽娜的老师,就像比哥马利恩对加拉提亚那样。但是,他刚“陷入这个年轻姑娘的美妙生活里”,情况就发生了逆转。他变成了那个什么都需要学习的人——最让人无奈的是抛弃她的力量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为了把她赶出自己的世界所做的尝试,都是白费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她那些精心设计的浅薄又精明(如果对艾米利奥而言不是这样的,至少对读者而言是这样)的堕落——她的虚荣、她的轻佻、她的其他情人;还有,一个隐藏得不那么深的、还在继续的、很多人的放荡的狂欢,只要艾米利奥一转身,她就忘情于此。最后,他骂她一声“妓女”,然而,这个词似乎显得飘忽而且不够分量。 “有时候,只有精准描述才可以表达事实。”斯韦沃在一篇关于乔伊斯的文章里无拘无束地写道。《当你老去》的其中一个亮点,在于故事展现的各种各样的事实,以及反映这些事实的相应的各种精准描述。有最精炼的分析性描述,不断补充、完善我们对每个角色怪癖的动机以及心理的理解。“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安吉丽娜一度兴奋地说。由此我们可以对艾米利奥有更深的了解——他的可爱和自知,还有他的愚昧和自负——从看似简单实则难解的描述他反应的句子来看:“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在叙述方面,每当需要更为纯粹的分析性描述时,就会有关于形象和比喻的惊人描述。想想那独特的温柔和孤寂——来自艾米利奥孤独的妹妹艾米莉亚这一形象,当她为朋友巴利而经历第一次重大的情绪波动:“那次对话的余音在她心里回荡,正如沙漠里铃铛的声音……”然后是关于测绘和建造的大段精确描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痛苦渎职的双重奏,回响在不同的配对之间;公园里相互牵制对手的四重奏——莫扎特般强劲和轻快的结合。此外,从整体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复杂状况——让每个人都对这些事件给出自己喜欢的版本,并且都有效力,即使他们都像艾米利奥那样,陷入一种命中注定的病态的恋情。 这种相对论,因为核心关系中特定的闪光点而得以存在。作为一个逾越道德的女性,安吉丽娜的个性早就在其他不计其数的作品里被发掘过,从《特洛埃勒斯与克蕾雪达》到《嘉莉妹妹》。斯韦沃对这一人物形象的贡献,就在于他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这是混乱的男性想象的产物。精心设计的双重视角,让我们在任何时刻都觉得,她既是被艾米利奥在痴情中理想化的人物,同时又是简单、世俗、讲求实际的她,一个真正的她。她是一个比起鲜花和礼物,更需要奶酪和香肠的人。很大程度上,就是这部小说中独特的语气——抒情与讽刺的巧妙结合,让我们得到切身的感受。比如,在艾米利奥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发出的“痛苦的呐喊”,艾米利奥觉得它所象征的是那种令人满足的情感依赖,同时,也是对之前提到的奶酪和香肠的一种嘲讽:这也是一个处于饥饿边缘的女人的呐喊。任何一个版本都不能抵消另一个版本。其精妙之处在于艾米利奥时不时地意识到,他所爱的那个清新脱俗的“天使”,和现实中的女性形象毫无干系,然而,这也没能阻拦我们继续接受他用夸张手法塑造的她。“夜晚的休憩,恢复了她青春无瑕的气质”,在这样的描写里,我们感受到了一丝讽刺,但是,我们依然觉得这是真的,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或者,当艾米利奥在海边遇到安吉丽娜时,我们也和他一样感同身受,把她神化成从海浪里升起的异教徒女神,“正午的太阳嬉戏于她金黄色的卷发之上,一切都被照亮了”,甚至,她普通的人性,也让我们感受到了。 这,就是这部小说中人性的来源。按照保罗·海泽对于小说的价值观——他的观念在当时也非常陈旧——艾米利奥可以是“无足轻重”的。按照《纽约时报》的观点,他也不是能引起当代“共鸣”的英雄人物(你无法给他准确“定位”,他对自己不幸的妹妹和朋友巴利表现出的不诚实,比之安吉丽娜的不诚实,更加阴险,更加具有破坏性)。不过,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些不同而经常相互矛盾的细枝末节——知觉、思想、感情,构成了小说中的每个事件——这本身便是一种宽容大度:可能比传统的小说更加安静,然而却更加接近现实的人生。因此,小说更具说服力,也更能让人得到精神上的升华。 詹姆斯·拉斯登2 1 选自《伊塔洛·斯韦沃回忆录》,万宝路出版社,1990年,第116页。 2 詹姆斯·拉斯登于1958年生于伦敦,现居纽约州北部地区。他出版了三部诗集——《一个跳跃性的开始》《电梯里的女警官》和《破碎的风景》,以及三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最新出版的一部是《围困》(短篇小说选集),同名短篇小说由贝纳多·贝托鲁奇改编成电影。 一 话刚一出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表明自己的立场:这绝不是一场虚张声势的调情。因此,他或多或少地对她这样说过:“我非常爱你,但我们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这都是为你好。”确实,他的话听起来一板一眼,很难让人相信他真的没有动情。要是再干脆点儿,他大概会这样说:“我的确很爱你,但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玩物。在我的生命里,还有其他的事情——我的事业和我的家庭。” 说起他的家庭,他仅有的一个妹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妹妹身材娇小,面色苍白。虽然比他小几岁,性格上却成熟得多——这或许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造成的。 两人当中,哥哥更自私一些。一直以来,她都像母亲那样,对他无私奉献。但他说起来,似乎自己的肩膀被另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宝贵生命给压垮了,似乎这种责任的重负,使他在生活中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冒半点风险。正因如此,他也失去了很多世俗的快乐,放弃了对尘世幸福的希冀。三十五岁时,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渴望——对他从未品尝过的快乐和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然而,想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的快乐和爱情,这种渴望便夹杂着一丝苦涩和失落。与此同时,他对自己也有些怀疑——他清楚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怀疑这些弱点,还没有机会去证实。 至于艾米利奥·布莱塔尼的职业,这就更加复杂了。他有两份毫不相关的工作,工作目的也截然不同。他的正式身份是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工资刚好维持他那个小家庭的花销。另一份工作与文学相关。除了给他带来不温不火、刚好满足其虚荣心的名声,这份工作并没有成就他的远大抱负——虽说一无所获,但也一无所失。实际上,自从他出版了一部小说并获得当地媒体的广泛好评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再也没写过什么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自身能力产生了怀疑,只是懒惰而已。他的小说用的是劣质纸,摆放在书店里,已经泛黄。小说出版之初,艾米利奥被誉为文学界的未来新星;而现在,他逐渐被视为文学界不可多得的人物,尤其在本市的艺术圈里,他的影响力可谓举足轻重。人们对他最初的评价并未改变,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展的方向稍有调整,仅此而已。 他深知自己的作品价值不大,所以从不炫耀自己的过去。但在艺术方面,他觉得和自己的生活一样,尚处于准备阶段——他的才华,就像一台正在建造的强大的机器,只是尚未启动而已。他永远处于一种焦急等待的状态:等待着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演进变化,这东西其实就是艺术;也等待着身外之物的眷顾——好运与成功——似乎他仍处于精力充沛的年龄。 安吉丽娜走到他身旁。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发姑娘,有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她体态轻盈、优雅,面部表情丰富,白皙的肌肤散发出健康的光泽。走路时,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仿佛是由于梳在那边的金黄色辫子的缘故。她低着头,每走一步,就用手中精致的阳伞敲一下地面,好像这样就能听到对刚才所说的话的评论。当她终于确信自己没听错时,自言自语道:“太奇怪了!”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她不理解他,但看到他为自己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责任,为她规避风险,她又暗自得意。这一切,都让他对她的感情,好像是一种兄长之爱。 说出了自己的情况,艾米利奥总算松了口气,而后他改变了自己的语气,以应和当时的情景。面对着那张美丽的面孔,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是如何成熟又如何发酵。在安吉丽娜那双蓝色眼睛所激发的灵感之下,他的渴望仿佛又在那一瞬间得到重生。一直以来,他创作的灵感都源自他内心的思想——这么想来,他真正尝试写作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这个发现似乎给他单调、乏味的生活按了暂停键,增添了少有而又难忘的平和旋律。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的青春,她的美貌,似乎产生了某种魔力,令他心醉神迷。他忘记了自己孤独、悲伤、充满挫折感的过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充满幸福的未来,而这个未来绝不会被她破坏。 他接近她,不过是想有个短暂的一夜情之类的经历——他常听人说起,却从来没经历过,至少没以这种实实在在的方式。她及时收拢了阳伞,好给他一个搭讪的借口。现在,他巧妙地纠缠在由这位年轻姑娘的生活编织而成的美丽的网里,不想从中解脱出来,直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但是,她让人惊叹的纯洁外表和无与伦比的健康——在修辞学家的笔下,健康和堕落难道不总是相反相对的吗——克制了他的初次激情。突然间,他不想和她进一步发展下去了。欣赏着她脸上的神秘——那清晰、精致的轮廓和表情里的无限甜蜜,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他的幸福已达极致,他不再需要什么了。 她很少对他提起自己,而他常常陶醉在自己的感受里——即使她偶尔给他讲点什么,他也没听进去。显然,她很穷,甚至可以说非常穷,但是现在,她不无骄傲地对他说,她无须自食其力。这就给这段奇遇增添了些许魅力——调情的双方,若有一方食不果腹,未免会扫了恋爱的雅兴。对此,艾米利奥还没有太多切身感受,但总体而言,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还算让人安心。如果这姑娘实诚,就像她清澈明亮的目光一样,他当然不会把她带坏。但是,如果她清秀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神与其真实的性格并不相符的话,对他而言,就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尽情享受这段感情,事情无论怎么发展,似乎都不会带来任何危险。 安吉丽娜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通过诸多暗示,她多少猜到了一些——即便是最难懂的词汇,也可以从艾米利奥说话的语气猜出一二。她脸色绯红,当艾米利奥试图亲吻她那双纤长的手时,她并没有把手缩回来。 他们在圣安德烈的露台上站了很久,晴朗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平静的海面上闪着一丝落日的余晖。虽然没有月亮,夜空却不太暗淡。夜色沉沉,周围一片寂静,一辆马车驶过露台下方的马路,虽已久远,车轮碾过崎岖路面的声音,仍清晰可闻。马车渐行渐远,他们竖耳倾听,直到车轮声终于融入无所不在的寂静里。两人在同一时刻开始听不到车轮声,便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俩的耳朵很默契啦!”艾米利奥笑着说。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便不想再说话。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他是认真的,他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对未来幸福的担心。 “我觉得……”她回答,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和他一样的情感。艾米利奥又笑了,但觉得应该藏起自己的笑容。如果他当初的假设成立,那么,和他相识一场,安吉丽娜又会得到什么好运呢?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和自己一起在城里,他也就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保持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真真正正地和她分开。她正值青春年华,自信、淡定,看起来那么迷人!虽然人行道上是一层泥泞的泥土,她却步态坚定,不曾左摇右晃。她举止笃定,外表优雅,内心却充盈着一种野性之美。 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就了解了更多关于安吉丽娜的事——远远多出了她告诉他的。 正午时分,他偶然在科尔索碰到了她,他万分惊喜地冲她打招呼,他鞠躬的动作非常夸张——帽子几乎碰到了地面。她只是微微点头。然而,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闪过的一瞥,又令人心醉神迷。 那个名叫索尼阿尼的人,长得瘦小、干瘪,据说是一位贵妇的情人,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他拍拍艾米利奥的肩膀,问他究竟是怎么认识那位姑娘的。虽然他们从小就认识,但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唯有这位漂亮女性的出现,才让索尼阿尼觉得有重温两人友谊的必要。“通过我朋友认识的。” 艾米利奥答。 “她现在做什么?”索尼阿尼问。听语气,他似乎了解安吉丽娜过去的全部,又因为自己对安吉丽娜的现在一无所知而感到难过。 “不知道,”艾米利奥答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我倒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话别说得这么肯定。”索尼阿尼大声强调,仿佛他的看法完全相反。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换了一种口吻:“我对她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我认识她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她很正派,尽管有段时间她常和别人处于暧昧状态。” 不用艾米利奥问,索尼阿尼就向他讲述了那个可怜的姑娘的遭遇——她曾经如何拥有好运中的好运,但最后的结果却很糟糕,而她也没做错什么。在她还不过是个孩子时,一个叫梅里吉的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他长得很帅——这一点索尼阿尼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一直不太喜欢他。而且,他还是个很有前途的商人。他对她的感情很认真。他让她从家里搬了出来——他对她的家庭没什么好感,并坚持要他的母亲收留这个姑娘。“那可是他的母亲呀!”索尼阿尼大声说,“那个白痴就不会换个地方和那姑娘谈情说爱,非要在他妈妈的眼皮底下。”他一心要证明那男人有多愚蠢,女人有多狡猾。没过几个月,安吉丽娜就回自己家了——她应该再也不会跑出去了,而梅里吉和他的母亲也离开了那座城市,听说他们运气不好,有一桩生意赔了很大一笔钱。但是,有的人说,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有这样的传言:梅里吉的母亲发现安吉丽娜背地里和别人有私情,就把她赶出去了。对此,索尼阿尼主动做了几次解释,虽细节有变,但主题相同。 很明显,谈论这种不雅的话题让他觉得很开心。艾米利奥只相信有可信度的话和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见过梅里吉,清楚地记得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显然,他和安吉丽娜很是般配。他曾听人说过,他是一个理想主义商人,敢想敢干,甚至他相信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征服整个世界。他也从和梅里吉有生意往来的人那儿听说,梅里吉为自己的远大理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跌入谷底的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念头。然而,索尼阿尼的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艾米利奥确信他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名利全无的梅里吉,缺乏走进婚姻的勇气,而安吉丽娜,本可以成为体面的富商之妻,最后却成了他手里的玩物。他对她深为惋惜。 索尼阿尼见证了很多梅里吉谈情说爱的时刻。他经常在星期天看到梅里吉在圣安托尼奥殿,安吉丽娜跪在神坛前祷告时,梅里吉痴痴地站在门口,在教堂的暮色中凝望着那一头美丽的闪光的秀发。 “这是双重爱慕。” 艾米利奥深为触动。梅里吉在教堂门口着魔似的痴情,他觉得不难理解。 “蠢货!”索尼阿尼激动地说道。 这次交谈过后,在艾米利奥看来,索尼阿尼自己的经历更为重要。他激动不安地期盼着星期四的到来——他就可以再次见到她。这种激动不安,让他变得健谈起来。 第二天,他就把他和安吉丽娜的事情告诉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一位叫巴利的雕刻家。“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生活呢?况且这又没什么代价。”艾米利奥问他。 听了他的故事,巴利惊讶极了。和艾米利奥成为朋友的十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为女人如此兴奋。他马上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并不看好这次经历。 艾米利奥并不这么觉得。“以我的年纪、我的阅历,我还能有什么损失?”他很乐意谈自己的阅历。而他称为阅历的,不过是他从书上读到的道理:对同类的极度不信任和鄙夷。 巴利四十好几的人了,他的岁月没有虚度,凭着丰富的阅历,足以帮朋友做出判断。虽然他不像艾米利奥那么有学识,却总有一种父辈的权威。艾米利奥对此欣然接受——因为尽管他的人生单调、平庸,生活里也没什么惊喜,但他还是需要别人指教他,这样才觉得安全。 斯蒂凡诺·巴利长得高大、健壮。他皮肤光滑,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蓝色的眼睛充满朝气,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似乎永不会老。他相貌端正,神情里总透露着一股倔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他稍微显白的栗色头发。 每当他感到好奇或产生怜悯之心,他严肃的表情就会变得柔和。然而,一旦有了对立情绪,即使是鸡毛蒜皮的闲扯,他也会一脸的严肃。 命运也不太眷顾他。虽然他作品的一些细节也得到了评委的认可,却经常被总体否定。因此,在意大利数以百计的广场上,没有一处容得下他的作品。虽不成功,他却从不沮丧。能得到几个艺术家的赞赏,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坚信正是自己的作品太有独创性,才让它们失去了被大众广泛接受的可能性。他的理想追求,是自然天成、淳朴任性,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敏锐的思想。源于此,他的艺术“自我”纯粹而干净,完全脱离了思想或形式上的平庸。他不承认作品的成败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但是,在他四处碰壁、陷入低谷而没能获得人生的辉煌之时,如果不是这种安慰,他真的可以走出那种失落的心境吗?他还能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吗?女人对他的痴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尽管征服是他的第一本能,他却缺乏坠入爱河的能力。在男欢女爱中,他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或者类似成功的东西。因为爱他,那些女人也爱上了艺术,虽然艺术本身对她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对自己天分的自信,以及别人对他的爱慕和崇拜,这一切都使他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优越者的角色。在艺术评判上,他苛刻而挑剔;在社交上,他不去刻意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总的来说,他一点也不受男人的欢迎,他也不屑和他们来往——除非他知道对方对自己有羡慕崇拜之意。 大约十年前,那时的艾米利奥·布莱塔尼还是个年轻人,他对巴利崇拜有加。巴利发现艾米利奥也是个利己主义者,还不如自己走运。由此,他对艾米利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爱。刚开始他和艾米利奥往来,不过是因为艾米利奥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人仰慕的对象。渐渐地,他和艾米利奥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他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两人的友谊,见证了巴利在各个方面的影响力。像所有雕刻家少有的友谊那样,两人的关系远比个性谨慎的艾米利奥所预期的要亲密得多。知识方面,他们的讨论局限于表现派艺术,在这方面,他们意见完全一致。巴利的观点很有趣,处于支配地位——即挖掘所谓的古典学者从艺术中剥离出去的单纯和朴素。二者欲达和谐,也很简单:巴利负责教,艾米利奥负责学,仅此而已。两人从没谈过艾米利奥的那些复杂的文学理论,因为巴利讨厌所有他不懂的东西。艾米利奥深受巴利的影响,连走路、说话和手势,都越来越像巴利了。巴利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和艾米利奥的相处,正如和那些完全受他掌控的女人相处一样。 “是的,”他说,在仔细听完了艾米利奥故事的每个细节之后,“我觉得你不该冒险。她不早不晚掉在地上的太阳伞和她立马答应你的约会,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件事情的性质。” “这倒是真的。”艾米利奥表示同意。虽然他没告诉巴利其实自己一直没注意这两个细节,但现在既然巴利提起了,这两个细节就像刚发生的新鲜事,让他心头一震。“那么,你觉得索尼阿尼说的那些关于她的事,都是真的吗?”听索尼阿尼讲话时,他当然没把这两件事放在心上。 “你得让我见见她,”巴利慎重地说,“那样我才能做出更好的判断。” 对自己的妹妹,艾米利奥也没隐瞒这个秘密。艾米莉亚长得不算好看。她又高又瘦,面无血色——巴利常说她一生下来就显得苍白。她身上唯一具备年轻人特质的,就是她那双修长、洁白、精致的手,那双她格外在意、精心呵护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别的女人,艾米莉亚一脸惊讶地听着。当发现他话语间满是热切的渴望时,她突然变了脸色,而艾米利奥还以为自己的语气平淡而得体。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对她说。然而,她已经开始像巴利一样,小声嘀咕着:“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做傻事。” 后来,她让他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艾米利奥放心地向她讲述了他们头一晚的快乐和幸福。然而,他本能地隐瞒了他对安吉丽娜的求婚,以及他对婚姻寄予的所有期望。他没料到的是,他给她讲的那些话才是最危险的部分。那时他正在吃晚饭,她静静地坐在桌边,一直周到地服侍他,以保证他不会讲到一半就停下来找东西。从家里那个用作书架的旧壁橱架子上,她读过上百本小说——她就是带着这种表情来倾听的。但是,让她惊讶的是,艾米利奥的故事有所不同——这正是它的迷人之处。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听者,让她着迷的,不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爱神已经溜进这栋房子,陪她左右,昼夜不息。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这足以驱散她生活中一直以来的死气沉沉的氛围。她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种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混沌之中,而让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一直满足于这种状态。 兄妹一道,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二 虽然天色已晚,但一走进马尔兹广场,艾米利奥就认出了安吉丽娜。现在,只要看见那独属于她的轻快而稳健的步伐,他就知道一定是她。他匆忙跑过去,一看见她那容光焕发、朝气蓬勃、神采奕奕又完美无瑕的脸庞,他就高兴得简直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她朝他走过来,当她靠在他胳膊上时,他觉得她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他了。 大路上仍不时有人经过,他带她走向海边,远离大路。到了海滩,便是两人世界了。他恨不得马上吻她,但又不敢。虽然一言不发,她脸上的微笑却仿佛在鼓励着他。如果他再大胆点,就可以用嘴唇去触碰她的眼睛和嘴唇。光这么想想,他就已经激动得快无法呼吸了。 “哎,你怎么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早就一丝怨气也没有了。像所有恋爱中的动物一样,他只是觉得应该抱怨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心地说:“难以相信,此刻我真的会拥有你。”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所有的不满都释怀了。这个想法让他对自己的幸福有了更完整的认识。“上周我们度过的夜晚,太美好了。”他开心极了——就好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他们迫不及待地接吻了。如果一开始他就直接把她抱到怀里,他会满足于深情凝视她,然后幻想。然而,她并不理解艾米利奥的感受,艾米利奥对她的了解倒是多一点。他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头发,觉得她的头发简直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皮肤也像金子一样好看。他说,她整个人都是金子做的。对他而言,动作已经代替了语言。但安吉丽娜却不这么认为。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抱怨牙疼。“就是这颗。”她说,她张开那张小巧的嘴,给他看那红色的牙床和洁白而坚固的牙齿——仿佛那是由“健康”这个技艺精湛的巧匠精心挑选并摆放的奇珍异宝。他没有笑,而是深深地吻上了她张开的嘴。 他一点儿也不为她的轻浮担心——他可以因此而占点儿便宜。其实,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和所有那些没有在生活中碰壁的人一样,他自信比那些广受颂扬的人更加强大,比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更加超脱世事。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亲历这个如此重要夜晚的事物。 月亮还没升起,远处的海面闪着彩色的光。似乎是因为太阳刚刚落下,海水还反射着它的光线。海湾的两侧,远处蓝色的海岬藏在最深处的暗影里。天海相连,无边无际。浩渺的孤独里,似乎只剩下了大海的颜色。那一刻,在整个宇宙里,他感到他是唯一被激活的力量,唯有他陷入爱河。 他告诉她索尼阿尼讲的那些事,并质问她的过去。她立马严肃起来,激动地讲起了她和梅里吉的那段往事。她被甩了吗?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她最后说出了那两个意味深长的字,才让梅里吉一家得以从对她的义务中解脱出来。的确,他们曾经担心她的生活——换句话说,他们把她看成家里的负担。梅里吉的母亲像一只爱抱怨、好嫉妒、遭人嫌的老猫,说话向来不客气。她毫不客气地对安吉丽娜说:“你简直是一场瘟疫。”她还说:“要不是你,我儿子完全可以找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是因为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家,回到了自己母亲那里(说到“母亲”两个字,她的语气顿时变得柔和)。她情绪低落,不久便生病了。说起来,她的病也是一种解脱——高烧会让人忘掉所有的烦恼。 然后她问是谁告诉他这些事的。 “索尼阿尼。” 刚开始她似乎不太记得这个名字,突然间她冷笑了几声,然后大喊:“哦,就是那个可恨又丑陋的东西!总和莱亚尔迪一起的那个!” 这么说,她也认识莱亚尔迪,那个虽然乳臭未干,却因放荡不羁而在镇上臭名昭著的毛头小子。很多年前,梅里吉把他介绍给她,那时候他们仨还是孩子,经常在一起玩。“我很喜欢他。”她激动地说,脸上真挚的表情,让人愿意相信她说的每句话。艾米利奥一听到莱亚尔迪这个可恨的名字,就气得浑身发抖,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是,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时,他所有的疑虑都消除了。傻孩子啊!真是够诚实,够公正。 告诉她别这么诚实、多点儿心眼是不是更好?然而他马上想到自己应该亲自指导这个姑娘。他期待从她那儿获得爱,而作为回报,他只能给她一样东西——关于人生的道理以及如何对其进行充分的运用。这对她也是无价的礼物——像她这样美丽、优雅的姑娘,一旦得到他这样经验丰富的人的教导,一定会从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脱颖而出。接着,在他的帮助下,她会为自己赢得他所不能给予的财富。他恨不得立马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他不再亲吻她,不再奉承她,而是摆出一副最严肃的道德教授的面孔,打算好好谈谈她的缺点。 他用那种自我打趣般的嘲讽语调,充满同情地说,她怎么会爱上他那样的人——那种既没钱,又没勇气和能力的人。如果他有勇气,在他第一次声音颤抖着正式向她表白时,他就会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这辈子再也不让她离开。然而,他不是那么有勇气。独身而没钱,已经很糟了,两个人一起受穷,就太可怕了,这简直是最残酷的奴役。他替自己感到害怕。然而,他更担心她。 她突然插话说:“我不害怕。我很乐意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不管他多穷。”他觉得她像是要抓住他的脖子,然后把他抛入他最害怕的那种境况。 “但我不行,”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中间的停顿似乎说明了他做这个决定的犹豫,“我太了解自己了。”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用严肃而深沉的语调,说出了两个字:“从不!”她把下巴靠在太阳伞的伞柄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话都说清楚以后,他觉得现在有必要好好给她上一课,告诉她,如果那天和她搭讪的,是另外五六个年轻人中的某一个——他们和他一样仰慕她的美貌,情况会对她更有利。比如理查德·卡利尼,或是轻率的巴尔迪——总是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和财富来自我打趣,或是那个日进斗金的金融家奈力。 他们每个人,在很多方面都比他值得交往。 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语气。她生气了。然而,一看便知其中的做作和夸张,艾米利奥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并不责备而已。她扭动着身体,似乎是要挣脱他的怀抱,然而,既然他正抱着她,她便有意让自己的胳膊使不上劲儿。于是,她继续躺在他的怀里,直到后来,他慢慢松开了对她的拥抱。最后,他一边抚摸着她的胳膊,一边亲吻着。 他请求她的原谅,但语言表述得很是糟糕。然后,他大着胆子把刚刚的话换了一种表达,又说了一遍。对于这次新的侮辱,她没有做出评价,但语气还是显得很受伤。“我不想让你觉得,不管那些男人中的随便哪个和我搭话,情况都一样。我是不会和他们说话的。”她提醒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都隐约记得一年前在路上见过对方。所以,就像她所说的,他不是随便任意的一个人。艾米利奥严肃地说,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得到自己该有的。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教她在他看来她的教育所缺失的东西。他说她不会算计,并因此责怪她。像她这样的姑娘,应该更多地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诚实,在这个世上算得上什么呢?利己才是王道!诚实的女人,应该找到出价最高的投标人,并当心不要陷入爱河——除非能从中获利。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高等生物,一个道德家,能够认清事物的本来面目,并满足于现状。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久已停用的思考机器,又开始重新运转起来,而且状况良好。重拾了男人的自信,他的内心充满了骄傲。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难免有一些困惑。她明显感觉到,他想让她相信,诚实的女人和富有的女人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那些贵妇人都是这样的吗?”看到他有些惊讶,她马上解释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他的观察力真的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敏锐的话,他会发现,她根本就不理解几分钟前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 虽然那争论让她惊讶无比。 他重复并进一步阐述了他的想法。诚实的女人知道自己的价值——这是她的秘密所在。如果你不诚实,至少要做出诚实的样子。说起她时,索尼阿尼不屑一顾,这本就糟糕,而她居然还宣布自己喜欢莱亚尔迪——那个所有正经女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唐璜——想到这儿,他简直怒火中烧。宁愿自己犯错,他也不愿看她步入歧途。 她话锋一转,瞬间忘了他一直认真解释的观点,激动地对他的指责进行自我辩护。索尼阿尼根本不知道她的负面消息,他也无权评价她。至于莱亚尔迪,他的确是个好人,任何女人都不介意和他在一起。 上完了那晚的课,他想,这剂药太强了,最好分几次给她。况且,把本该谈情说爱的时间,用来给她讲道理,他已经做出很大牺牲了。 对“安吉丽娜”这个名字,他有些文学上的偏见。于是,他叫她丽娜。有时候,这个昵称也让他不太开心,他就用法语喊她安吉拉。要是他想再温柔点,他就叫她安吉。他教她用法语说爱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后,她拒绝再说第二遍。但他们下次见面时,她却主动用法语说“我爱你”。 他们进展得如此之快,他却一点儿也不惊讶。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她觉得他很可靠,她愿意无条件相信他。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没有给过她任何拒绝自己的机会。 他们总是在户外见面。他们在的里雅斯特的所有偏僻道路上谈情说爱。几次约会后,他们发现圣安德烈不是最佳的约会场所——在那儿太容易被人撞见。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爱上了斯特拉达路,这条路有缓缓的坡度,宽阔而孤独,两侧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马栗花。每次走到那堵低矮、突出的围墙时,他们就停下了。这堵墙好比他们行走的标记——第一次走这条路时他们曾坐在围墙上休息。他们拥抱着,久久地。脚下的城市安静而沉闷,正如从那个高度望下去的大海,漫无边际的色彩,神秘而难以名状。一切都静止了:城市、大海、山丘,都合为一体,仿佛是某个艺术家根据自己怪异的幻想,成形并上色,然后用几点黄光点缀纵横交错的线条——其实就是街灯。 渐升渐起的月光,没能改变大地的颜色。一些物体的轮廓越发清晰,与其说是被月光照亮了,不如说是被掩映在了月光里。如雪般的光芒,覆盖着大地,静默。海水似乎在静谧中酣睡,唯有大海表面波光粼粼,显示出一丝动静。所有的颜色,在睡眠中迷失。山丘的绿色、房子的彩色,都变暗了,外部的光线,似乎在一种纯粹的白色里静止,与我们视野里的物体隔绝了关系。 月光似乎化身成为女孩的脸庞,并偷走了那年轻脸庞的红晕,留下未经触碰的金色光芒,这脸庞离他的脸庞如此之近,艾米利奥忍不住想亲一口。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点严厉。亲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亵渎者。因为他亲吻的,是皎洁无瑕的月光。 后来,他们越来越渴望单独相处,随之,通往猎人山的那片灌木丛也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去处。他们坐在树下,肩并着肩,吃东西、喝水、接吻。 现在,他已经不太给她送花了。他给她买糖吃,但很快她也拒绝了,因为吃糖对牙不好。他们旁边放满了奶酪、香肠、啤酒,还有利口酒——这些都让囊中羞涩的艾米利奥破费不少。 在多年平淡无奇的单身生活里,虽然他只攒下了一点积蓄,但他甘心为她花光所有。他想,大不了等自己的积蓄用完时,重新开始节衣缩食。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另外一个问题:谁教会了安吉丽娜接吻?他现在记不起她第一次吻他的任何情形。他吻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她给他的吻,似乎不过是某种回应。但是,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的回吻如此热情,他一定会觉得惊讶。那么,难道是他教会了她接吻的艺术?——虽然他自己是个新手。 她总算坦白了。是梅里吉教给她如何接吻。谈起他从前吻过她多少次时,她笑了起来。如果艾米利奥不确定梅里吉作为她的未婚夫,是不是真的曾经随心所欲地亲吻她,那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艾米利奥一点儿也不嫉妒梅里吉,毕竟他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但是,看她提起他的语气如此轻蔑,他也有些沮丧。他觉得每提起他一次,她就应该掉几滴眼泪。有时候,她感到他因她的冷漠难过,她就在自己可爱的脸庞上,强装凄凉的表情。知道自己受到责怪,她就替自己辩护,提醒他自己因为梅里吉的抛弃而大病了一场。“哎,如果那时我死了,现在也不用在意什么了。”过不了几分钟,他就张开双臂拥抱她、安抚她,她则在他怀里大笑。 她似乎一点儿都不后悔,他对此很惊讶,就跟他发现自己居然那么同情她、可怜她时一样。他真的爱她吗?还是说,他只是感激,这么一个美丽姑娘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取悦于他?她是个理想的情人——满足他的一切,却不图任何回报。 他到家时,天色已晚。他仍处于愉快、兴奋的状态,他无法对他那个面色苍白的妹妹讲任何事——那个只要他在吃晚饭,就放下手头所有的活计来陪他的人。他甚至无法装出对琐碎家事的一点儿兴趣——这些是艾米莉亚生活的全部,而她已经习惯了跟他讲这些事。最后,她会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而他则继续安静地吃晚饭。虽在同一间屋里,但他们却各有所思。 有天晚上,她坐在那儿看了他好久,他却浑然不知。后来,她苦笑着问:“这段时间你一直和她在一起吗?” “‘她’是谁?”他突然大笑起来。后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和别人聊聊,就坦白了这件事。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那温暖的夜晚,在月光下,他爱上了她,他们的面前,是无限延伸的美丽风景,似乎这风景是为他们而生,为他们的爱而生。他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如果不提及安吉丽娜的吻,他怎么能让妹妹明白那夜晚究竟有多美。 但是,当他反复说着“那月光多美!那空气多美!”,她就推断出了那些印在他唇上、记在他心里的吻。她讨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那个偷走她的伴侣和唯一慰藉的女人。看到他和周围其他人一样陷入爱河,她无法接受曾经和自己一样的人突然摆脱了单身的悲惨命运。这简直让人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哭了,开始只是悄悄地掉眼泪,并尽量借工作来掩藏自己的泪水。后来,当他看见她滴落的泪水时,她也就变成了号啕大哭,再也克制不住了。 她努力给自己的眼泪找个说辞,说自己一整天都感觉不太好,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什么也没吃,她感觉非常虚弱。 他没有怀疑,相信她的话都是真的。 “如果你明天还没好转,我就带你去看医生。”艾米莉亚由悲转怒——在她落泪的原因上,他居然这么轻易就被蒙蔽了。由此可见,他对她实在是太不上心了。她顿时失控,大喊着,不用麻烦他给自己找医生。病好了,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也是过这种生活。她到底为什么而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看他还是一窍不通,她说出了自己难过的真正原因:“就算是你,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他还是不明白,并没有和她感同身受,相反,现在轮到他生气了。整个青年时代,他一直孤独而悲伤,他当然需要时不时转移注意力。在他的生命里,安吉丽娜无足轻重,这不过是一段几个月长的探险,仅此而已。“为这件事怪我,你未免太刻薄。”看到她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悄悄抹着眼泪,他开始怜悯她。他安慰她说,自己以后会多回家陪她,他们会像以前一样,一起读书,一起学习。但她必须振作起来,他不喜欢和一脸愁苦的人在一起。他立马想到了安吉!她知道怎么笑!她的笑声真是好听,那么欢快,那么有感染力。如果她的笑声回荡在这充满悲伤的房子里,该多奇怪,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 三 一天晚上,他计划好了八点钟和安吉丽娜碰面,然而,就在约定时间的半个小时前,他却得到巴利的消息,说有要紧事相告,八点在罗马涅等他。类似的邀请,他拒绝过多次,觉得这只是让他远离安吉丽娜的托辞,但这次,他决定抓住机会,以推迟约会为借口拜访她家。他想观察她周遭的事和人,以此继续了解这个在他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人。虽然只要是和她相关的事,他都觉得是好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保有自己的判断力。 安吉丽娜的家在小镇边上,距法比奥·赛维渥几码地。房子很高,有点像军营,独自坐落在田野里。门卫的房门紧闭,艾米利奥直接上了二楼,因为不确定门卫会怎样接待自己,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看起来也不豪华。”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来给自己添点儿自信。楼梯似乎仓促建成,石工的完成,也有敷衍的迹象,楼梯的扶栏,用粗糙劣质的铁做成,墙上刷着白色颜料。脏倒是谈不上,但的确比较卑劣,处处透着贫穷的气息。 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儿开了门,她穿着长长的网状衣服,不甚合体。她和安吉丽娜一样好看,但眼睛没有生气,面色发黄,看起来死气沉沉。见到新的面孔,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把手举到胸前,抓紧那件又旧又小、扣子掉光的夹克。“晚上好,”她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接待他的礼节极为正式,和她外表的孩子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吉丽娜小姐在家吗?” “安吉丽娜!”刚好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女人喊道,“有位先生找你。”她一定是个好母亲,安吉丽娜被梅里吉抛弃后,一直渴望投奔的好母亲。她上了年纪,穿得像个仆人——曾经颜色鲜亮的衣服,如今已褪了色。她戴着宽松的蓝色围裙,系在头上的手绢也是蓝色的,颇具农民时尚。她风韵犹存,脸型让他想起了安吉丽娜。但她脸型偏长,面无表情,黑小的眼睛透着一丝怯意,就像动物在警惕地躲避着棍棒的击打。“安吉丽娜!”她又喊了一次,然后用极其礼貌的口吻说,“她马上就来。”又重复了好几遍。但她说话时,从来不看他:“请到里面等她。”她说话时鼻音太重,很难给人留下好的印象。每说一句话,她就要犹豫一下,就像口吃患者刚开始演讲那样。而一旦开口,所有的话都一气从她嘴里喷涌而出,不带丝毫的温情。 安吉丽娜出来了,她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过来。看她的穿着,是打算出门。看到他,她立马笑了起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哦,是艾米利奥先生。真是惊喜!”她不太正式地向他介绍,“我妈妈,我妹妹。” 所以,那真的是她以前提起的好母亲!艾米利奥很高兴他们这么友好地接待自己。他立马伸出了手,而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屈尊俯就,伸出手时,动作不免有些缓慢。她不知道他想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她那双不安如狼的眼睛盯着他,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她母亲和他握手之后,小妹妹也伸出了手,同时还在用左手小心地拽紧胸部以上的裙子。接着,从他那儿得到极大的恩惠之后,她郑重地说:“谢谢你。” “来这边。”安吉丽娜说。她匆忙跑到走廊尽头的门口,打开房门。 当发现自己和安吉丽娜单独相处时,艾米利奥喜出望外,因为她母亲和妹妹客气地请他进屋后,就一直待在门的另一边。门一关上,他就把自己只想做个旁观者的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将她拽到怀里。 “不,”她抗议道,“我爸爸就在隔壁睡觉,他身体不太好。” “我亲你,不出声就行了。”他解释道,接着把嘴唇压向她,她的嘴唇成了阶下囚,而她还在不停地反抗。这样一来,他的吻便化成上千个碎片,甜蜜地分散在她温暖的呼吸里。 最后,她还是挣脱了,筋疲力尽地跑去开门。 “你乖乖坐着,他们能从厨房看见我们。”她还在笑着,后来再回想,他觉得那神情像个调皮又快乐的孩子,刚刚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耍了把戏。像往常一样,他摩挲着她的脑袋,她额前的头发全被弄乱了。他一边用胳膊摩挲着她美丽的秀发,一边睁大眼睛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打量这个屋子。墙纸有些陈旧,但和楼梯、走廊以及她妈妈和妹妹穿的衣服相比,这屋家具倒是异常华丽。一整套卧室家具都是核桃木做的;床上铺着宽阔、带流苏的床单,屋内一角放着一个很大的花瓶,插着好看的假花;花瓶上方的墙上,挂着精心排列的照片。事实上,这个房间相当奢华。 他开始看这些照片。有个年龄稍大的男人,颇具政治家风范,胳膊放在一堆文件之上。艾米利奥忍不住笑了。“那是我的教父。”安吉丽娜解释道。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度假的工人,带着渴望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个性。“那是我妹妹的教父,这个是我弟弟的教父。”她指着另一个年轻人的画像,他体格较小,长相却更为精致。 “还有别的教父吗?”艾米利奥轻声问道。然而,笑话还没出口,便已僵硬。因为在其他照片里,他突然看到了两个认识的面孔:莱亚尔迪和索尼阿尼!索尼阿尼即使在照片里也显得冷酷,面目狰狞。即便挂在墙上,他似乎也还在说着安吉丽娜的坏话。莱亚尔迪的照片最好看。照相机充分实现了它的功能——完美地复制了每一束光、每一个影。莱亚尔迪帅气的照片,似乎源于生活的自然色彩。他站得自然而然,没有依靠桌子,戴着手套的手微微伸向前,像是要去小姐的闺房密会。他以自我防卫的姿态俯视着艾米利奥,这与他年轻、帅气的脸庞正相匹配。艾米利奥不得不转移视线,以掩盖他的嫉妒和怒气。 安吉丽娜没反应过来,她不明白艾米利奥为何突然眉头紧锁。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笨拙地将自己的嫉妒之心暴露出来。“我不喜欢在你房里看到这些男人的照片。”然而,看到她那无辜的脸上,因自己的责怪而露出的困惑神情,他的语气便立马缓和下来。“这就是前几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让人看见你和那些人一起不好,甚至会对你造成伤害。你认识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妥协了。” 她脸上突然闪出一丝快乐,她说很高兴自己能让他嫉妒。“你嫉妒那些人!”她大喊。接着,她又一脸严肃,用责备的口气说:“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看我!”——这句话她说得不是时候,因为他正打算向她保证。“听着,我给你一张我的照片,不,是两张。”她跑到五斗柜前取照片。这么看来,他们早就有安吉丽娜的照片了。她刚刚亲口告诉他时,语气天真而直率,他也不好责怪她。但糟糕的还在后面。 他勉强笑着,半开玩笑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个侧脸,是镇上最好的摄影师给照的。另一张是快照,也很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带花边的裙子,第一次见到他时,她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在刺眼的阳光下,她努力睁开双眼,脸有些变形了。“谁给你照的?”艾米利奥问,“莱亚尔迪吗?”他想起一天看见莱亚尔迪走在街上,胳膊下夹着个相机。 “不是,不是!”她说,“你这个醋坛子!这是那个画家,达特给照的,人家都结婚了,他可是个正经人。” 婚是结了,正不正经就难说了!“我没吃醋,”艾米利奥说,他低沉着声音,“但是难过,真的难过。”他看到了达特本人的照片——在很多照片当中——那个留着红色大胡子的男人,镇上的画家都喜欢给他画像。一看到他,艾米利奥就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心里隐隐作痛:“我勾搭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我老婆吃醋。” 他不需要费心搜寻证据,证据铺天盖地,令他措手不及。因为安吉丽娜弄巧成拙地把这些证据摆到他眼前,他不得不看。她很受伤,觉得受到了侮辱,低声为自己辩解:“我是通过梅里吉认识他们的。”显然,她在撒谎。像梅里吉这样日理万机的商人,根本不可能跟这些放荡的年轻人和画家成为朋友。就算他们真的认识,他也不应该跟未来的妻子介绍他们。 他盯着她,久久地,那种找寻的目光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她知道这眼神的含义。她脸色发白,盯着地面,静静等待着一切。但艾米利奥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没有吃醋的权利。不!他自言自语,他不能羞辱她,不能让她受苦,他永远不会这么做。为了向她表明他依然爱她,这次,他非常温柔地试图再次吻她。同时想起,就在几分钟前,他的态度还完全不是这样。? 她的态度说明她当时就原谅他了,但她从他身旁走开,求他不要再试图吻她。她竟然会拒绝这个对自己意义重大的吻,他没想到,最后,他比以前都更加生气。“我罪过太多,感到良心上过不去。”她认真地说,“要想今天免罪,太难了。都怪你,让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开始忏悔。” 艾米利奥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宗教多么神圣啊!他已经把宗教从自己家里排除,剥夺了艾米莉亚从中受益的权利,但现在,他在安吉丽娜身上发现了宗教,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喜爱欢迎着宗教。面对着这个诚实女人的宗教信仰,墙上的那些男人似乎不那么可恨了。他离开时,尊敬地吻了安吉丽娜的手,她把这视为对她美德的赞美,并欣然接受了这种敬意。 所以,他这次拜访的唯一结果,就是找到了去她家的路。他养成了每天早上去她家的习惯,给她带一些配咖啡吃的零食。那时,他多么享受和她共处的那一个小时啊!她刚刚起床,美妙的身躯还带着被窝里的温度,他把她拥在怀里,紧紧拥抱着。隔着她薄薄的睡衣,他感受着她的体温,那感觉就像和她的身体有了直接的接触。宗教的魔力很快消失了,因为仅凭安吉丽娜的宗教信仰,并不足以让任何人一直为她辩护,但艾米利奥的怀疑再也没像从前那样强烈过。当他在那间屋里时,他根本没时间左顾右看。 安吉丽娜又试图在另一件事上营造宗教的氛围——毕竟这曾给她带来了好的结果,但这次却没奏效,她很快就发现这是自取其辱。当她受够了他的吻,她就一边说着“会众散去”,一边把他推开,以此让艾米利奥为自己在和她分别时多次严肃表达过的那个神秘想法感到丢脸。就算她只想让他帮一点小忙,也会说着“承神之佑”;看到他很吃力就嚷嚷着“深表歉意”;要是他说了她不想听的话,她就会说“主啊,请给我们自由”。 虽然他从未完全拥有她,但他不完整的占有却已经让他非常满足。如果他想要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那也是因为他没有自信,他怕自己成为那些在墙上看着他的男人的笑柄。她急切地为自己辩护。她说她哥哥会杀了她。一次,他比往常更进一步,她突然大哭起来。她说,如果他不想让她高兴,他就不是真的爱她。然后,他愉快而平静地放弃了他的攻势。她不曾属于过任何人,他十分确信自己不会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 她认真地承诺会把自己给他,前提是这不让她陷入麻烦,也不让他感到困扰。她说话的语气让人感觉这仿佛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一天,她突然有了灵感:他们必须找到第三个人,这个人可以平衡他们关系里任何错综复杂的矛盾。而且,骗这个人很有趣。他出神地听着她的话,他把这些话理解为对他的爱的告白。虽然找到安吉丽娜所希望的第三方希望渺茫,但他现在终于对她对待自己的感觉放心了。她千真万确就是他所渴望的那样,她爱他,却不以爱的名义束缚他,也不限制他的独立。 的确,那一刻,他的全部生活都被他的爱占据了。他无法做任何思考,他无法工作,甚至无法履行他的工作职责。但这样也好。他开启了短暂的人生的新篇章,在这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回到从前那个未被扰乱的状态。他对幻像的热衷,让他把生活看成一条穿过平静山谷的笔直而平坦的道路。在他第一次遇到安吉丽娜的地方,这条路就分岔了,他开始穿过各种景物:树木、花朵、小山,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在那之后又掉入山谷,又成了那条笔直的道路,平坦而安全。但因为之前那段迷人、生动、富有活力,也略带疲惫的回忆,现在的路途也不那么乏味。 一天,她告诉他,她不得不去她们家的熟人——德路易吉家里工作。德路易吉女士待人友善,是安吉丽娜的朋友,她丈夫年龄偏大,他们家有个女儿,没有男孩。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她。安吉丽娜说:“我很喜欢去那儿,因为在那儿比在自己家高兴。”艾米利奥说不出反对的话,只好委屈自己,只有晚上才能见她。从那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比之前少了,因为她常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不能再出来一趟。 这么一来,他发现自己晚上又有了很多空闲时间,他可以多和朋友还有妹妹相处。他还在试图骗他们——关于这次冒险的重要性——就像他骗自己一样,他甚至想让巴利相信:他很高兴安吉丽娜有时晚上有事,这样他就不用每天陪她,但当巴利用那平静而洞察一切的眼神看他时,他一下就脸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隐藏自己的感情,只好开始打趣安吉丽娜,给巴利讲他观察到的关于安吉丽娜的那些事,但事实上,这一点儿也没减弱他言语间对她的那种温柔。他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妙语大笑,而巴利,因为对他太了解,一眼就看穿了他话语里的伪装,由他自己笑去了。 她以前曾试着说托斯卡纳方言,但在这种做作的态度下,她的发音更偏向于英语,而非托斯卡纳语。“总有一天,”艾米利奥说,“我必须改掉她的习惯,这让我很烦。”她一直习惯脑袋往左肩膀倾。“据高尔所说,这是自大的表现,”艾米利奥评价道,然后又带着科学家做实验时的那种严肃,补充道,“谁知道高尔的观察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通常以为的更准确?”他说,她贪心,她喜欢有很多吃的、很多喝的,她必须吃好。他同情任何要养活她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简直是在恬不知耻地撒谎,因为他喜欢看她吃东西,就像他喜欢听她的笑声一样。他刻意嘲笑了她身上那些他格外喜欢的小缺点。有次聊天时,说起一些很丑又很有钱的女人,安吉丽娜激动地大喊:“有钱!那她就不丑!”这让他深为感慨。她的美貌自是无须多提,然而她却让美貌拜倒在了其他东西的脚下。“粗俗的女人!”现在他可以和巴利一起大笑了。 渐渐地,艾米利奥同巴利讲话和同安吉丽娜讲话时,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他们肩并肩地静静生活在一起,他也从没试过让两者合而为一。最起码他对巴利和安吉丽娜都没撒谎。他永远也无法对自己承认,他喜欢说话只是因为喜欢说话本身,这带给他的安全感,就好比鸵鸟以为只要不看猎人就可以避免被捕。但是,每当和安吉丽娜独处时,他就完全释放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为什么他要压抑自己强烈而愉悦的爱呢?爱上她又会让他有什么危险呢?为什么他要阻止自己的爱?他对她不仅仅是渴望,更多的是爱。一想到她那么弱小,又那么没有依靠,像那些娇弱的小动物一样,他甚至产生了父爱般的感情。缺乏智慧,是她的一大致命缺点,也正是如此,他才对她格外温柔、格外保护。 他赶到马尔兹广场见她时,她正恼火于没看到他在那儿等她,打算离开。这是他第一次让她等他,但是他凭借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向她证明,他一点儿都没来晚。等她气消了,她承认那晚她比以往都急着想见他,所以去得比较早。以前也有过这样奇怪的经历,她恨不得一口气全告诉他。她温柔地靠着他的肩膀。“我今天哭了好多次了。”她擦着泪,然而,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她说等到了露台,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黑暗里,他们手拉着手爬着那条通往露台的长长的大道。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要讲的消息不会太坏,因为这个消息让安吉丽娜比以往更温柔。他停下好几次,冷不防地亲她一口。 到达顶端后他让她坐在矮墙上,她一只胳膊杵着膝盖。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停,他撑着仅有的伞给她避雨。 “我订婚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些伤感。然而,她很快就忍不住,突然大笑了起来。 “订婚!”艾米利奥重复着。开始他不敢相信,他马上去想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他凝视着她的脸,虽然在黑暗里,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她声音里一闪而过的感伤。那么这就是真的了,要不然她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所以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第三个人! “你现在高兴了吧?”她用那种哄骗的语气说。 她根本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而他,虽然话在嘴边,却羞于开口。但无论如何他也装不出她想要的那种高兴。他太痛苦了,整个人几乎石化了。她提醒他说,之前听她说起他们之间的计划时,他从不介意。虽说只是个计划,但安吉丽娜的话语却似乎把整件事变成了爱抚,而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他梦想着整件事变为现实,并期待所有能随之而来的快乐,但哪次他心里的想法在现实中留下过痕迹呢?一生中,他曾想过行窃、谋杀和强奸。他幻想过罪犯的勇气、力量和不正当的欲望,他甚至幻想过自己犯罪的后果,不管怎样,他总能避免惩罚。但后来,他在沉醉于自己的梦中和发现他想毁坏的东西依然完好无损中,得到了一种双重满足,这么一来,他的感官得到了满足,而良心无恙。他实施了犯罪,却没造成任何有害的结果。但现在,他一直梦想的和一直希望的,真的都实现了,他却万分惊讶,仿佛这个梦从来不属于他,他甚至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的,这和他所了解的太不一样了。 “你难道不打算问问我和谁订婚了吗?”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很快让自己振作起来:“你爱他吗?” “你怎么能这么问?”她生气地大喊。她唯一的回答是亲吻那双为她撑伞的手。 “那么就别嫁给他!”他命令道。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她已经是他的了,他没想着她会属于别人。难道只是为了完全拥有她,他就要把她让给别人?看到她越来越生气,他试图和她争辩。“和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快乐。” 她完全不懂他的顾虑。这是她第一次跟他抱怨自己的家庭。她的哥哥们没有工作,她父亲病着,他们家的开支从哪儿来呢?他们家的气氛也不快乐。他看见的那次是很不错的时候了,因为哥哥们都出去了。他们只要一回家就开始吵架,还故意挑母亲和妹妹的毛病。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当然不会选那个叫沃尔皮尼的裁缝做丈夫。虽然他已经四十了,但他依然是个体面的男人,善良而温柔,她觉得自己早晚会慢慢喜欢上他的。她还能奢望自己遇见更好的人吗?“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 也对,可能她这么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他一向不喜欢过多抵抗,当他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她时,他最后选择了说服自己。 她告诉他,她是在德路易吉家认识沃尔皮尼的。他长得又瘦又小。“他只到我这儿。”她指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说,“这个小个子男人很好玩。他说他虽然个子小,但他的爱很博大。”她担心艾米利奥可能会嫉妒——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担心得毫无理由,便赶紧补充道:“他丑得吓人。他的头发像稻草的颜色,长得挡住了脸。他的胡子长到了眼睛,都快到眉毛了。” 沃尔皮尼在阜姆港做生意,但他告诉她,等他们结婚后,他允许她每周在的里雅斯特待一天。等到那时,反正他大部分时间也不在,他们可以继续悄悄地见面,就像从前那样。 “但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他强调说,“格外小心。”他重复着。如果这对她真的是件好事,那么立马和她彻底断绝往来不是更好吗?这么一来,就绝对不会影响到她了。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平静下来,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前额,在这样充满爱意的动作里,跟她说了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与其让你因我受到伤害,我宁愿彻底放弃你。” 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管怎样,她没再提起他们一起密谋的那场背叛,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今晚成为他们一起度过的夜晚里最美的一晚。也就这么一次,也就这么短短的一个小时,她似乎达到了艾米利奥对她的感情深度。她没做任何错事,她甚至一次也没对他说过“我爱你”。他静静地抚慰自己的悲伤。他所爱的那个女人,不光可爱、无依无靠,她迷失了自己。她到处出卖自己,葬送自己。噢——他不会忘记在他们对话的一开始,她是怎样突然间开始大笑。如果那就是她对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的态度,那当她和自己不爱的男人一起生活时,她又会如何表现呢? 她迷失了!他用左手把她抱向自己,越抱越紧,他的头靠在她的腿上,内心是对她最深切的怜悯,而不是爱。他低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他们就这样待了好久,然后她朝他低下头,在他毫无准备时,轻轻地吻了他的头发。这是认识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他做过的最温柔的事情。 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周遭残酷而可怕。那稀疏而单调的毛毛细雨伴随着艾米利奥的悲痛,让人愁苦,似乎前一秒它还在低声诉说着同情,而后一秒又变得漠不关心了。这毛毛雨毫无预兆地变成了倾盆大雨。海上刮起的一阵冷风,打碎了被雨水浸泡的气氛。风刮在他们脸上,把他们从那个拥有甜美时刻的梦里拽了出来。她怕打湿自己的衣服,挣脱了艾米利奥的胳膊,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她需要用两只手一起撑伞去对抗强风。风雨里的挣扎让她很不耐烦,她甚至没约好他们的下一次见面:“等我安全到家了再好好考虑这件事吧。”他看着她上了电车,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黄色灯光下她美丽而瘦削的脸庞,那双动人的眼睛仔细检查着雨水给她的衣服带来的破坏。 四 在他们的关系里,总会出现类似的暴风骤雨,把他从让人迷醉的极致喜悦中强行拽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安吉丽娜了。他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说一些讽刺的话,为昨天的自己雪耻——因为昨晚她竟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或者,当他看到她那张睡眼惺忪的脸时,他就会找回昨晚被痛苦的回忆差点毁掉的那种温柔。但是,当他意识到一路走来寻找安吉丽娜的那种焦虑时,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 安吉丽娜的母亲给他开了门,说了一些欢迎他的客套话,这和她羊皮纸般的面孔和尖刻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吉丽娜正在穿衣服,她马上就出来。” “你怎么看这件事?”老妇人突然问。她指的是沃尔皮尼的求婚。这位母亲居然会在意他对安吉丽娜婚事的看法,这让他感到惊讶,他犹豫着没有回答,而她,则误读了他脸上的迟疑,开始劝他:“你看,这是安吉丽娜的运气啊!不是吗?就算她不太喜欢他也没关系。她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会给她快乐,这一点我肯定,因为他真的爱她。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她大笑了一声,声音刺耳而短暂,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显然,她非常满意。 仔细回想一下,他很高兴安吉丽娜让她母亲明白:他的赞成对她有多重要,而他却表示无条件地赞同。他说,安吉丽娜要嫁给别人了,他很难过,但想想这都是为她好……老妇人又笑了,但这次她的快乐更多体现在脸上,而不是声音,这更加让他觉得有些嘲讽的意味。那么,她母亲知道他和她女儿之间的约定吗?就算她知道,他也不太介意。如果那笑声针对的是诚实的沃尔皮尼,他也没理由把这笑声放在心上。这么看来,这当然也不是针对他的。 安吉丽娜穿戴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她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她得九点钟赶到德路易吉女士那儿。他不能接受这么快就和她分别,所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一起走在街上。 “我们像一对模范夫妻。”看到路上经过的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们,她笑着说。的确,没有谁能从她身边经过而不回头看她。 艾米利奥也扭头去看她。她穿着白色的掐腰裙子(裙子合乎当时的潮流,显得身材略胖),袖子宽宽的,活像个充了气的气球,招摇着,非常引人注目,似乎她存在的目的也正是为此。她玫瑰色的脸庞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衣服的白色而逊色。鲜红的嘴唇和白得发亮的牙齿,形成鲜明对比,她嘴边浮现出的欢快而甜美的微笑,似乎要散发到空气里,好让路人捕捉。阳光落在她金色的卷发里,照出金色的灰尘。 艾米利奥脸红了。他觉得好像每个路人都冒犯地瞥了她一眼。他自己又看了她一眼。很明显,她的眼睛在和路上每个长得帅气的男人打招呼。她没有真的在看他,但她眼睛里却突然闪现过一丝光亮。她瞳孔里那种流动的光在不停地动,不停变换光线的强度和方向。她眼睛里的光,真的是生机勃勃!艾米利奥念着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很好地描述了那种永不停止的活动。在微小、快速而又看不见的光的移动里,仿佛可以听到微弱的声音。 “你怎么一直给别人抛媚眼?”他问道,嘴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她大笑着,一点儿也不脸红地回答:“我?我长眼睛就是用来东看西看的!”这么说来,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干什么。她所谓的“东看西看”,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 随后,他们碰到了一个叫格斯提尼的小雇员,艾米利奥以前见过这个帅气的年轻男人。安吉丽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艾米利奥回头去看刚刚经过的幸运儿是谁。而他,也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他们。“他停在那儿看我,对吧?”她问道,开心地笑着。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难过地问。她显然不懂他的意思。她狡猾地想让他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让他嫉妒。最后,为了安抚他,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羞耻地嘟起嘴,很明显是想要吻他。不,她撒不了谎。他爱的那个名叫安吉的女人,不过是他的幻想,他根据自己的想法虚构了这个人物。安吉丽娜和他的虚构毫不相关。甚至,因为她的抗拒,她阻止了故事的完成。他的梦想,破灭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的光太强了,”他嘟囔道,他有些头晕,“我们去阴凉处走走吧。”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好奇地看着他。“阳光太刺眼了吗?真想不到!但我记得听人说过,有的人就是受不了阳光。” 分别之时,他说:“要是沃尔皮尼听说我们一起在镇上散步,会怎么样?” “谁会告诉他呢?”她格外平静地说,“我就说你是我哥哥,或者德路易吉的表哥。他在的里雅斯特谁也不认识,我们说什么他都会信的。” 离开她时,他感到有必要再次分析一下自己的印象,他一个人走着,却不知道要走向哪儿。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动并坚定了他的想法,让他很快解决了之前陷入的问题。他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马上离开她,再也不见她。他不能再欺骗自己真实的感情。他刚刚经历的痛苦、他替她感到的惭愧、为自己感到的羞辱,全都展现在他的面前,一清二楚。 他去找斯蒂凡诺·巴利,想跟他承诺自己将履行的诺言,由此可见他的决心。但一看到他的朋友,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抛在脑后了。为什么他不能像巴利那样,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呢?他马上想到,如果生活没有爱,一切将多么枯燥。一方面是巴利对他永远的引导,另一方面则是艾米莉亚无尽的悲伤——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此刻感受到的活力一点也不比之前少,但现在,他想要生活,想要快乐,哪怕他要为之付出。他会像他对待安吉丽娜那样,去展现自己的活力,而不是懦弱地从她身边逃走。 雕刻家用那种粗俗的语气跟他打招呼。“你还活着呀?我警告过你早点来找我帮忙,而不是让我看到你这张后悔的脸,真是白费劲,你简直是在浪费口舌。无赖!” 他继续冲他的耳朵大喊着可笑的威胁的话,但艾米利奥已经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而他的朋友,因为暗示艾米利奥需要自己的帮助,已无意间给了他有用的建议。毕竟,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没人可以像巴利这样帮他。“听我说,”他说,“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巴利突然大笑起来。“当然,是关于安吉丽娜,对吧?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她曾经插足在我们中间,我忍了,但现在我再也不想被她烦了。” 虽然巴利做了两次野蛮人,可一旦艾米利奥下定决心要问他建议,他还是没法摆脱他。正因如此,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可以依靠他。巴利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可以告诉他,他应该过怎样的生活,才能享受人生而避免痛苦。那一瞬间,他从刚开始充满男子气概的果断,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沮丧:他看清了自己的缺点,也陷入了一种绝对顺从的境地。他哭着寻求帮助!但他至少应该这样表现:好像是因为自己有兴趣听别人的意见才去询问的。但巴利冲他大喊的无意识的结果,就是让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他极度渴望能被人温柔对待。 巴利可怜他。他随意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德拉木广场,他的画室在那儿。“现在,跟我讲讲那件事。如果我能帮你,我肯定会的。” 他的同情,让艾米利奥深为感动,他一五一十地全说了。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他描述了他的爱,他想见她、想和她说话的那种渴望,他的嫉妒,他的怀疑,他一直承受的折磨,还有他对所有与安吉丽娜和他自己的感受无关的事情表现出的漠不关心。他继续讲安吉丽娜,他看到了她在街上的行为,她挂在卧室墙上的照片,还有她将委屈自己嫁给那个裁缝;他还讲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讲这些事时他不时地微笑,脑里浮现出她的形象,还有她欢快而率直的倔强,他冲她笑着,没有一点憎恨。可怜的孩子!她对那些照片那么引以为豪,她必须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她那么享受走在路上时别人的仰慕,她甚至想让他看到多少男人冲她挤眉弄眼。他继续说着,突然觉得不该生谁的气,他早就说过他不过是把她当个玩物。的确,他还有很多观察到的事和经历过的事没告诉巴利,因为时间不够。他时不时胆怯地看着巴利,希望看到他突然大笑,其实只是他的逻辑感使他继续讲下去。他说过他想寻求建议,他必须寻求建议。他自己的话不断在耳朵里回响,他试图从那些话里得出结论,就好像那些话是别人说的。他非常平静,仿佛是想让巴利忘记他刚刚讲话时的温柔。他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断绝和她的联系吗?我无法把握这中间的界限。”他再次隐藏了自己的笑容。如果巴利一脸认真地劝他不再见安吉丽娜,这当然非常好笑。 但聪明过人的巴利,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智慧——他根本就不给他任何建议。“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能给出让你和你本身完全不一样的建议,”他亲切地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种冒险不适合你。”艾米利奥争辩说,既然巴利可以这么说话,那不久前他的感受肯定很是寻常,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新的慰藉。 就在这时,巴利的仆人米歇尔进来了,他是个老兵,服役好多年了。他一边低声和主人说话,一边集中注意力。出门时,他脱下帽子,行鞠躬礼,而他的身体却保持笔直。 “有人在画室等我,”巴利笑着说,“是个女人,这次会面你不能亲临,太遗憾了。这对你很有教育意义。”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愿意有空时我们四个人晚上聚一下吗?”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帮助朋友的方式,艾米利奥兴奋地同意了。当然!讨教巴利的唯一方式就是看他怎么处理事情。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约好在马尔兹广场见面。白天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责怪安吉丽娜,但她至少要和他单独相处一个小时。那时她的精力全在他身上,没有路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为什么他要和她争吵,减少他们之间的快乐呢?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好地效仿巴利,去好好地享受她甜蜜的爱,而不只是放弃那天早上他脑子里突然冒出的疯狂想法。他之前恼怒的唯一迹象,变成了一种兴奋,这种兴奋给他话语和那晚的氛围增添了活力,至少在晚上刚开始的时候让人非常开心。他们决定在一起待两个小时,头一个小时他们一起去镇外走走,第二个小时再走回来。这个建议是他提的,他想走在她旁边,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阿森纳。初秋洗涤过的夜晚格外清澈,平静的夜空下,他们享受着纯粹快乐的时光。 她坐在沿马路延伸着的矮墙上,他站在那儿,低头看她。他看到她的脑袋一侧被街灯照亮,和黑色的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看到阿森纳沿着海岸延伸,整座城市似乎静止在那一刻。“劳动的城市!”他说。他惊讶于自己选择了那个地方和她谈情说爱。 大海从视野里消失了,他们被面前的半岛挡住了视线。海岸上分散着几栋房子,就像象棋盘上的棋,更远处是一艘正在修建的轮船。“劳动”的城市看起来比真实的它还要大。往左看去,远处一些灯光似乎把城市拉向了更远的地方。他记起来,那些灯光来自坐落在穆贾山谷对面的河岸上的一家大型工厂。是的,在那里,劳动还在继续。的确,用肉眼看来,那里像是他们所在的城市的延续。 她也在看那里,一瞬间,艾米利奥不再满脑子都是爱情了。过去,他曾沉醉于社会主义的理想,当然,他不曾动过一根手指,去考虑实现这个愿望。现在看来,那些想法离他多么遥远啊! 他突然因为背叛自己从前的理想和志向感到悔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目前的所有生活都像是一种背叛。 但这种良心上的微弱刺痛感,很快就消失了。她问他一些有关特定话题的问题,特别是挂在半空中的大怪物。他给她解释起重机的原理。从前,在他还是个不合群的学生的时候,他从来就没能完整地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语成功地传达给那些他想要传达的人。几年前,他也试着从自己的小窝里出来,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都是徒劳,根本没有用,他不得不从那种不公平的竞争中满是挫败感地退出。他看起来荒唐而可笑。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可以避开那些晦涩的词语和想法,让自己被人理解,这一切多么甜蜜。现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分成片段表达出来,把他一开始构想的晦涩难懂的词释放出来。当他看到她蓝色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时,他多么开心! 但是,在那晚的旋律里,也夹杂着不和谐的音符。几天前,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深为感动的故事。一个德国的天文学家,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山峰上的一个天文台上住了将近十年。那里长年下雪,最近的村庄离那里也有三千英尺,他每天的食物都由一个女孩儿给他送去。他刚到那儿的时候,那个女孩儿才十二岁。十年来,这个女孩儿每天在这三千英尺中爬上爬下,逐渐长成了一个健壮而美丽的女人。于是,这个天文学家娶她为妻。不久前,他们在村里举办了婚礼,度蜜月时,这对夫妇回了自己家。躺在安吉丽娜怀里时,他就想到了这个故事。这就是他想要拥有她的方式:距离所有人类三千英尺之远。所以,如果他也有可能和那个天文学家一样,把自己的生活定位为同一个目的,他就可以和她一起,无论甘苦,都毫无保留。“你呢?”看到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个奇闻,他有些着急,“你愿意和我单独在那儿待着吗?” 她犹豫了——显然,她犹豫了。故事的那一部分,就是山上的那一部分,她立马就抓住了要点。他从中只看到了爱,而她,则马上感到了其中的无聊和寒冷。她看着他,想知道他期待怎样的回答,为了取悦他,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哦,这听上去很不错!” 但她已经太让他伤心了。他一直以为,如果哪天他下定决心娶她,不管是怎样的条件,她都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但不是这样!在那样的海拔之上,她不可能开心,就算是和他一起。虽然天色已黑,但他还是从她脸上读到了诧异,她没想到他居然会向她求婚,让她去那样一个下着雪又极度孤独的地方度过她的青春,消磨掉 那些造就她美丽的事物,她的秀发,她的肤色,她的牙齿,以及每一件她渴望被人仰慕的事物。 现在,他们的角色颠倒了。他向她求婚了,虽然只是讲了个故事打个比喻,但的确是求婚了。而她却没有接受,他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当然了,”他苦涩地嘲讽,“在那里,没人能给你他们的照片,你也不会看到任何人站在路上盯着你看。” 她感到他话里的苦涩,但也不为这种嘲讽生气。她同意他的说法,并立马开始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那儿太冷了,她说,而她不喜欢冷,就算在镇上,每到冬天她都会觉得受不了。况且,人来世上只能活一次,而在那个地方,很有可能活得更短,而且不快乐。因为她永远也不会觉得,看到云朵在自己脚下流动是件很有趣的事。 的确,她说得很对。但是,她又多么冷漠、多么愚蠢啊!他不想继续聊下去了,他怎么能奢望自己说服她呢?他看向别处,试图找到别的争论点。他可以说些侮辱性的话为自己雪耻,让自己平静,但他没有说话。他踌躇不定,出神地望着夜空,他看着对面的半岛上洒落的灯光,他看着突出的那座塔,还有阿森纳入口处的树上那静止的、暗淡的蓝色影子,那是机遇在空中成形漂浮的样子。 “我也不是说不可能,”安吉丽娜补充道,希望以此安慰他,“当然,这很棒,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她想,反正他们俩谁也见不到那座山,而他又这么急着想让她对那座山表现出热情,要是不迎合他自己就太蠢了。“那一定很棒!”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话语里的热情越来越强烈,但他却继续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夜晚,没有看她。她嘲讽般的热情让他比以往更加受伤,那热情太不真实了,似乎她只是在笑话他,尤其是她根本无心拉近和他的距离。“如果你想要证据,”她说,“我明天就和你走,或者现在就走,然后和你永远单独在一起。” 此刻,他内心的想法和前天早上的想法一模一样,一念之间,他想到了巴利。“巴利,那个雕刻家,他想认识你。” “真的吗?”她高兴地喊道,“我也很乐意认识他。”她听起来像是准备马上跑去找巴利:“我从一个和他相爱的女孩那儿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一直很想见他。他在哪儿见过我吗?为什么想见我呀?”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示出对其他男人的兴趣,但这每次都让他觉得心痛。“他根本不知道你这个人,”他尖锐地说,“他只知道我跟他讲的那些关于你的事。”他本想着激怒她,但恰好相反,她很感激他曾经提起过她。“我现在倒是想知道你跟他说了我什么。”她声音里带着羞怯的欢乐。“我跟他说你是个叛徒。”他大笑着说。话一出口,他们两个都突然大笑起来,这让他们两人一起陷入了一种快乐。她顺从地让他亲了又亲,还温柔地在他耳边低语:“我爱你。”“叛徒。”他重复着,但话里带着悲伤。她大笑着,声音有些难听,但她很快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她用那种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优雅的姿势,把嘴伸到他嘴里,一边吻他一边用她那甜美而带着恳求、更为深情的声音对他说:“这不是真的,对吧?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所以,直到那天晚上的最后,他们都过得非常甜蜜。安吉丽娜发明的这个举动,足以消除他所有的怀疑和伤痛。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巴利也要带一个女人,他赶快告诉了她。她似乎不在意,但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问——这种语气显然不是假装的——巴利是不是很爱这个女人。“我不觉得,”他认真地说,看到她似乎并不在意,他很高兴,“巴利爱上女人的方式很奇怪。他很爱那些女人,爱的程度都一样,就好像他们取悦他的程度是一样的。” “他一定有很多女人吧?我猜。”她若有所思地问。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撒谎,他答道:“我不这么觉得。” 第二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在公园见面。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先到。虽然没有下雨,地面却因为热风的缘故而有些潮湿,在户外等人不太舒服。安吉丽娜试图用自己的坏脾气掩盖自己的不耐烦,但她没能骗得过艾米利奥。艾米利奥满脑子都被他强烈的愿望占据着:赢回这个他觉得已经失去了的女人。结果,他却让她感到厌烦,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而她还刻意地让他感受得更加明显。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问道:“你爱我,至少像昨晚那样爱我吗?”“是的,”她尖声地回答,“但这种事没必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最后,巴利终于来了。他从雅佳德那个方向走来,和一个与他一样高的女人手挽着手。“简直是豆芽菜!”安吉丽娜马上给出了在她那个距离可能给出的唯一评价。 走近了一点之后,巴利互相介绍了他们:“玛格丽特!安吉!”他想在黑暗中看清安吉丽娜,他的脸离她很近,近到一张嘴就可以亲到她。“你真的是安吉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就点了根火柴,照亮她玫瑰红的面孔,整个过程他都带着严肃的神情。于是,黑暗里的光,似乎闪烁着迷人的光亮:小小的黄色火焰像一池清澈的湖水,穿过她空洞的眼睛,反射给他一种甜美、狂野又让人沉迷的光泽。巴利并未受到扰乱,他又用光线照亮玛格丽特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带着干净的轮廓;充满活力的蓝色大眼睛,一下子就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鼻子是鹰钩状;小小的脑袋上,栗色的头发格外茂密。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眼神中的那种大胆和挑战,这与她那精致轮廓中圣母般的感觉,在脸上形成了鲜明对照。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好好看了看艾米利奥,而没有展现自己的魅力。后来,火柴还没有燃尽,她便把它吹灭了。 “现在你们彼此都认识了,还有那个家伙,”巴利指着艾米利奥说,“你们马上就可以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他了。” 玛格丽特挽着他,他们两人一起带路。玛格丽特太高,又太瘦,身材并不好看,但他们都被玛格丽特表情里那种活力和痛苦的结合所震撼。她走得摇摇晃晃,就她的体格而言,她迈的步伐很小。她略微有点驼背,从背后看过去,给人以谦逊而没有自信的感觉,所以,火红色的短夹克在她身上,一点也没穿出时髦的感觉,反而有点像男孩子穿的那种军队制服。而安吉丽娜,虽然穿的是颜色最暗淡的衣服,倒是显得色彩鲜艳而富有生气。“太遗憾了!”安吉丽娜小声说,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惋惜,“这么美的脸,却长在这种瘦高个身上。” 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他赶上巴利,对他说:“我觉得你的年轻女孩的眼睛很好看,但我想知道,你觉得我的女孩的眼睛怎么样?” “她的眼睛也不赖,”巴利声明,“但她鼻子的立体感不够,下半部分线条太粗糙了,还需要润色。” “真的吗?”安吉丽娜失望地大喊。 “当然,我可能说错了,”巴利用非常认真的口吻说,“等过会儿光线好点,我就能看得清楚点儿。” 当安吉丽娜离那个不留情面的批评者足够远时,她愤恨地说:“说得就像他的那个傻子很完美一样!” 到达“新世界”后,他们走进一间很长的房间,房间的一端是木头,另一端的那扇玻璃门通往一间大的露天咖啡馆。服务员是个年轻人,马上跑了过来,从他的穿衣打扮和说话方式来看,像是个农民。他踩在凳子上,点了两盏煤气灯,然而,这么大的一个房间,这么点照明根本没用。他一点也不急着下来,还在上面揉着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后来巴利跑过去,大喊着,他见不得有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打盹,把他拽了下来。这个家伙靠着雕刻家的肩膀,被抬了下来,然后心情大好、十分清醒地跑开了。 玛格丽特因为脚酸了,马上坐了下来。巴利一直围着她转,满是关怀。巴利还告诉她不用客套地站在那儿,她可以脱掉她的靴子,但她拒绝了。她说:“这双鞋或多或少总让我脚疼,今晚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了。” 那个女人和安吉丽娜是多么不同啊!她生性纯洁而深情,她对爱的表达也那么安静,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而安吉丽娜要是想表达爱意,她的情感马上就来了,她会做出上千个预备动作,好像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启动的机器。 但巴利还不满足。他说了要她脱掉靴子,就一定要她听从自己。最后她说如果他非要自己脱掉靴子,她马上就脱,但其实这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她的疼痛和靴子没有任何关系。整个晚上,他一直在强迫她顺从自己,因为他想表现自己和女人打交道的方式。玛格丽特很顺从地扮演了那个角色;她不停地嘲笑他,但还是顺从他。她说话的方式,似乎表明她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力,而这也让她的顺从更有说服力。 刚开始她想和安吉丽娜聊天,那时安吉丽娜踮着脚尖站在一边,使劲儿看着远处镜子里的自己,好把卷发理顺。她跟安吉丽娜讲她的胸口疼和腿疼,她说她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身上不疼。安吉丽娜还专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评论道:“真的?好可怜啊!”然后非常愚蠢地补充道:“我身体一向很好。”艾米利奥太了解她了,忍不住笑了,从她的话里,他感受到了她对玛格丽特疾病的毫不在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她对自己身体健康的满意。他人的不幸,只能让她对自己的幸运倍感快乐。 玛格丽特坐在巴利和艾米利奥中间。安吉丽娜最后入座,她坐在玛格丽特对面,坐下前,她奇怪地看了巴利一眼。艾米利奥以为这是一种蔑视,但是雕刻家更明白怎么解释这个眼神。“亲爱的安吉丽娜,”他毫不客气地说,“她那样看我,是希望我能仰慕她的鼻子,但这没用。她的鼻子,应该是这样的形状。”他把手指蘸到啤酒里,在桌上画出了他想要的曲线。那线条很夸张,很难想象有谁的鼻子会是那样。 安吉丽娜看着那条线,仿佛是想把那条线牢牢记下,然后,她摸着自己的鼻子,“还是这样比较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她也不在意去说服别人。 “品位太差了!”巴利喊道,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显然,从那时起,他发现安吉丽娜非常有趣。他继续对她说着贬损的话,但他这么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她为自己辩护。很明显,她也乐于这样做。当她看着巴利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和玛格丽特的一样:深情款款,情意绵绵。她似乎在模仿玛格丽特。而艾米利奥尽管尝试了多次,在整个对话里,依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不禁开始反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鬼迷心窍地组织了这次聚会。 但巴利没有忘记他。他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规矩,当然,这个规矩有些无情,就连那个服务生也不能幸免。一开始,他冲服务生大喊,是因为他推荐的所有菜肴似乎都有小牛肉。后来他点了一道菜。但是,就在服务生要离开房间时,他在后面大喊:“你这条狗!你这个恶人!”声音里带着无缘无故的气愤,还有些滑稽。服务员似乎很享受这种大喊,还以超乎寻常的敏捷听从了他的指令。在他这样征服了每个人之后,巴利觉得已经给艾米利奥上了他想要上的那一课。 然而,艾米利奥却不会利用这个规矩,甚至在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玛格丽特说她什么都不想吃。“小心点儿!”巴利对她说,“否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带你出来吃饭。我最受不了别人装腔作势!”她马上让他给自己点了份饭。她这么快就有胃口吃饭了,艾米利奥马上想到,自己从没在安吉丽娜那儿得到这种爱的示意。同时,安吉丽娜犹豫了很久,最后也表示自己吃不下牛肉了。 “听到了吗?”艾米利奥说,“巴利受不了别人装腔作势。”她耸了耸肩,说她不在乎自己迎合谁或者不迎合谁,而在艾米利奥看来,她的蔑视似乎只是直接针对他,而不是巴利。 巴利嘴里塞得满满的,对着其他三个人。“这次的牛肉大餐,”他说,“不是很协调。你们两个不太搭调。你像煤一样黑,而她白得像六月底的玉米穗——就像是学院的画家给安排的。而我们,他们应该给我们这个称呼:‘手榴弹兵和受伤的妻子’。” 对于这点儿,玛格丽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我们一起出去,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作为奖励,巴利亲了亲她的额头,但即使是这种爱的表达,也带着习以为常的无礼和假装的严肃。 安吉丽娜突然害羞起来,她看着天花板。“别装得这么纯洁,”巴利毫不客气地说,“好像你俩不做比那更过分的事一样。” “谁跟你说的?”安吉丽娜问,她威严地看着艾米利奥。 “我没说。”艾米利奥弱弱地抗议道。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做什么?我现在都见不到他了,所以他每天晚上肯定是和你在一起。以他这个年纪,又怎么会坠入爱河?再见了,桌球;再见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我还在那儿等他,或者说不得不忍受让遇到的第一个蠢货和我做伴。我们过去关系那么好。我是镇上最聪明的人,他名列第五,在我之后空了三个位置,然后就是他了。” 那个吻让玛格丽特恢复了平静,她柔情地瞥了艾米利奥一眼。“的确是这样。他总是提起你。他很喜欢你。” 然而,安吉丽娜却觉得镇上名列第五的聪明人配不上自己,她把自己的仰慕都留给了第一聪明的人。“艾米利奥跟我说你唱歌好听。你一定要唱几句。我很想听你唱歌。”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我一般吃完饭都要休息。我消化的时间和蛇消化的时间一样长。” 玛格丽特猜到了艾米利奥的想法。她严肃地看看安吉丽娜,然后转向艾米利奥,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然后继续和他聊巴利。“当然,他有时候挺粗鲁的,但也不是一直这样,就算他在那儿,也没什么好怕的。”然后,她又用那种低低的、甜蜜的声音补充道,“为自己考虑的男人和那些不考虑自己的男人,太不一样了。”显然,“其他人”指的是那些她曾交往过的人。那一刻,他从自己的愁苦境况中挣脱出来,同情地看着她。她的确应该爱那些自己身上缺少的品质,像她这样甜美温柔的人,是无法独立生活的。 但巴利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怎么这么安静!”他转向安吉丽娜问道,“你们俩一起度过的漫漫长夜里,他也是这样吗?” 她显然忘了他对她唱过的爱的圣歌,她故意唱反调:“他是个严肃的人。” 巴利心平气和地想提高艾米利奥的地位,他开始半开玩笑地嘲讽他。“就善良而言,他属第一,我只能算老五。他是我唯一能够认可的人。他是我的至交,另一个我,他想的和我一样,就算我没有当即认可他的意见,他也会马上接受我的意见。”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一开始说话时的好意,半开玩笑地把艾米利奥压在了自己的优势之下。艾米利奥不得不勉强笑着。 然后,艾米利奥觉得别人很容易猜出自己微笑背后的含义,便决定再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显得更加自在。他也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聊到了这个话题,他们说起了让安吉丽娜摆一个造型——在巴利头脑里所想象的那样。艾米利奥没什么可反对的。巴利告诉安吉丽娜,这不过是模仿她的形象,只是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乐意付出更多。在艾米利奥和玛格丽特聊天的时候,她没问他的意见就答应了。现在,她又突然大喊着打断他冗长而呆板的演讲:“但我已经同意了。” 巴利谢过她,还说肯定会拜访她。不过要等几个月以后了,因为他现在手头还有很多其他工作。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想象着为她画像时要她摆的动作,安吉丽娜高兴得脸都红了。别人可能觉得,在艾米利奥的痛苦中,至少有人和他做伴。但没有!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嫉妒。而且,她也以艺术家的眼光看待安吉丽娜。巴利肯定会充分展现她的美,她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艺术带给她的惊喜的热情,仿佛是看见了用塑性极好的黏土捏的一张脸,饱含着对生命的表达。 巴利马上恢复了他的粗鲁。“你真的叫安吉丽娜吗?你这么高大的姑娘应该有个小名。我应该叫你安吉罗娜,或者只叫吉罗娜。”从那以后,他一直叫她这个名字,还特意强调那个开口度大的元音,因此,这声音也最大程度地表达了一种蔑视。让艾米利奥惊讶的是,安吉丽娜好像并没有对这个名字感到丝毫的厌恶。她从不因此而生气,当巴利冲着她的耳朵大喊这个名字时,她只是笑着,好像他在给她挠痒。 回去的路上,巴利唱着歌。他声音很大,但声调平和,极富韵味和情感,虽然他喜欢唱的这首流行歌曲根本就用不着这样细腻的感情。那晚他唱这首歌的时候,因为当着两个年轻女人的面,不得不省去了一些歌词,但是,他用暗示性的眼神,还有声音里特定的性感,弥补了这种缺失。安吉丽娜对此非常着迷。 分别之时,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送另外两人离开。“他肯定是瞎了!”她说,“他怎么会爱上这种连站都站不稳的枯瘦棍子?”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虽然艾米利奥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整天他要说的责备的话,但她却没给他机会。她有个十分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他。那个裁缝给她写信了——她忘了带上这封信——说他这一年内都无法和她结婚。是因为他一个合作伙伴的阻拦,这个合作伙伴还威胁说否则就停止合作关系,收回资本。“他的合作伙伴好像是想让他娶他的女儿,那个驼背的女人——她当然和我的未婚夫很配。但沃尔皮尼发誓说,一年之内他就可以自力更生,从此不再受控于那个合作伙伴和他的钱,到那时他就会娶我。你懂吗?”他表示不懂。“另外,”她声音温柔地说,没有一丝胆怯,“沃尔皮尼说,这一年他必须满足欲望。”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他坚决地说,她不能奢望他同意这样的事。但他能提出怎样的异议呢?“你能确保他的诚实吗?” “不管我做什么选择。他已经准备好找公证人签个合同。” 过了一会儿,他问:“什么时候?” 她大笑起来。“他下周日来不了了。他想准备好签合同的手续,要在两周内签合同,然后……”她停止大笑,开始吻他。 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他的!他所梦想的拥有,并不是这样的。但他还是激情澎湃地抱着她,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很开心。毫无疑问,他应该对她充满感激。她爱过沃尔皮尼,也爱过他。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也许,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一种治愈方式。被那个裁缝玷污、被他占有之后,安吉也就不复存在了,而他,则会继续以吉罗娜来自娱自乐。他会表现得很开心,像她期待的所有的男人那样,像巴利那样,漠不关心又玩世不恭。 五 巴利说得没错。就是因为安吉丽娜的缘故,两个朋友的关系才变得如此冷淡。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艾米利奥已经很久没怎么见过他的朋友了。但他一直没意识到,他忽略了自己的朋友,直到最后巴利生气了,停止了与他的交流。但巴利依然珍惜他们的友谊,这一直是他的习惯。这顿晚餐打破了巴利的固执——艾米利奥的失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朋友。当那种同时被两个女人爱慕的强烈愉悦感消散后——其实,这种愉悦感也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巴利就开始良心不安了。为了平复自己,他第二天正午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艾米利奥家,假装是要给他建议。他知道在治愈艾米利奥方面,有说服力的争论比举例更加有效。就算这种争论不完全奏效,至少也可以让自己重新以朋友的身份出现,而不是他因为自身的弱点和偶尔的分心而扮演竞争对手的角色。 过来开门的是艾米莉亚。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总是能激起巴利更为深切的同情。在巴利看来,人活着,无非是为了享受名望、享受美好、享受健康,否则,人就成了让他人厌恶的累赘,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这么想来,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她的存在,显然是自然的一个失误。有时候,巴利去找艾米利奥,却发现他不在家。这时候,他就马上找借口赶紧离开。因为艾米莉亚那苍白的面孔、嘶哑的声音,总会让他产生一种深刻的绝望,而艾米莉亚却一直渴望分享艾米利奥的生活,还一直把自己当作巴利的朋友。 “艾米利奥在家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斯蒂凡诺先生,快请进。”艾米莉亚欢快地说。“艾米利奥!”她大喊道,“斯蒂凡诺先生来了。”然后她略带指责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大概是没那个福气。我担心你像别人一样把我们忘了。” 巴利大笑起来。“可不是我不理艾米利奥。现在是他不找我。” 她带他走向餐厅那边的门,微笑着小声说:“是的,是的,我理解。”她觉得好像他们已经讨论过安吉丽娜的事情了。 他们的小公寓只有三个房间,都不直接通向走廊,只能通过这扇门进出。每当艾米利奥的屋里来了客人,艾米莉亚就像犯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因为她的房间是三间房里的最后一间。她从没想过未经介绍就唐突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她和男人在一起要比艾米利奥和女人在一起还要害羞。但是,就在巴利踏进他们家门的第一天起,她就觉得他是个例外。她从前常听人说巴利说话像头熊,而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她父亲的葬礼上。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她常常惊讶于他的温柔。他是她最为体贴的安慰者,他知道何时沉默,何时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安慰着她,成功地遏制了这个姑娘强烈而难以自控的悲伤;有时,他帮她分析心情,教她怎么理智地看待她的悲伤。她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可以在他面前随意流泪;他也习惯了经常到她家,他很高兴自己能扮演安慰者的角色,他知道该怎么扮演安慰者。在他扮演安慰者的热情冷却后,他也就退出了那个场景。平凡琐碎的家庭生活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爱的只是大胆又好看的姑娘,而这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只能带给他一种姐妹般的感情,这让他感到无聊。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因为他的抛弃而责怪他,不过她也觉得,他要是把时间花在别处,生活肯定有趣多了。 小小的餐厅里,能见证这个家庭曾经富足的,只有那张稍显华丽的暗色镶嵌木桌。剩下的家具,是一张比较破旧的沙发,四把有些类似但形状不一的椅子,一把大扶手椅和一个旧橱柜。屋里只有这几件家具,却又被格外小心地保存着,这更加彰显了这间屋子的寒酸。 一走进这个房间,巴利就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在这里扮演过的安慰者的角色,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受苦的地方,尽管那些苦难让他觉得很是甜蜜。回想起自己的善良,他觉得心满意足。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躲避这个可以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地方。 出于礼貌,艾米利奥对他强装欢迎,他努力隐藏着自己暗中滋长的怨恨,他不想让巴利看见自己到底有多受伤。的确,他既想狠狠地责骂巴利的行为,同时,又希望掩盖自己的伤口。他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敌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刚好经过这儿,我觉得应该看看你妹妹,我好久没见她了。她看起来好多了。”巴利说,他看到艾米莉亚脸色绯红,而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在跳舞。 艾米利奥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注意到。当他看到巴利在他面前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时,他心里的怨恨达到了极点。他夹带讽刺地说:“昨天一整晚你都很享受吧,把我当成你的垫脚石。” 巴利没想到艾米利奥会这么说话。他居然当着艾米莉亚的面说这些话,这么不合时宜的话。甚至回家以后,他还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他真的没想要做任何冒犯艾米利奥的事,至少他的本意是想要帮忙。为了对付这样的攻击,他马上把自己那些罪行抛诸脑后,他觉得自己在每个污点里都是纯洁无瑕的。 “我们待会儿再谈那件事。”他完全没考虑艾米莉亚。然而,尽管巴利尽力挽留,艾米莉亚还是马上离开了房间。巴利一点儿也不着急向艾米利奥解释。 “我不明白你责怪我什么。” “哦,没有,没什么。”艾米利奥答,在正面冲突下,没有比讽刺更好的回答。 现在,巴利十分确定自己是无辜的,他决定好好解释一下。他说,他的行为并没有背离自己的初衷——他刚开始想的,就是好好给艾米利奥上一课,说说他的经验教训。他觉得他要是从一开始就胡扯些关于爱情的抒情诗,这样治疗大概也会顺利进行。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以前是怎么对待吉罗娜的,现在也必须那样对待她。他希望到时候艾米利奥模仿他。他不相信,他也无法相信,像安吉丽娜这样的女人会被认真对待,他对她的评价和之前艾米利奥对她的描述一模一样。他发现她本人和那幅他画给她的画像一模一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更轻而易举地一眼看穿她。 听到自己的话以这样的方式被人重复,艾米利奥却一点感动也没有。他说这就是他恋爱的方式,他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对他而言,温柔是他享受爱情的基本要素。当然,这也不代表他对待这个女人有多认真。比如说,他也没承诺会娶她。 巴利发自内心地笑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艾米利奥经历了一场特殊的变化。仅仅在几天前,艾米利奥还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无法自拔,还需要所有人的帮助——他应该还记得吧? “我不反对你找点乐子,但我觉得,你并未享受其中。” 的确,艾米利奥看起来很累。他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快乐过。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他的内心就安于一种完全的平静。因为家里的变故,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艾米莉亚像影子一般不引人注目,她本想悄悄地走过这个房间,但艾米利奥喊住了她,希望她的出现能让巴利安静下来。然而,这两个男人无法立刻停止他们的对话,巴利开玩笑地说,应该把她叫过来做裁判,虽然他明知她在这方面肯定没有任何经历。他跟艾米莉亚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了,但现在他们之间有点争执。现在,他们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艾米莉亚依靠神的旨意,闭着眼做出选择。神的旨意就是为他们这样的情况而设定的,去引导她做出正确选择。 但是,这绝对不是盲目的决定,因为艾米莉亚已经抓住了他们争论的本质。她感激地看了巴利一眼,眼神里散发的那种强烈感情,很难让人相信那是从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她总算找到了盟友,她总算解除了一直以来压抑她的那种苦涩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希望。她淡淡地说:“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你说得很对,你应该看看他平常多魂不守舍、多悲伤,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逃离这间屋子的渴望,他经常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哭着求助,而不是在替巴利说话。 艾米利奥担心地听着,每一刻都担心她言语上的抱怨会变成眼泪和啜泣,就像以往那样。但现在,当她真正和巴利讲起她巨大的痛苦时,她却保持着平静和微笑。 在巴利看来,艾米莉亚只是自己和艾米利奥争吵中的一个战友。他随着她的言语,做出反对艾米利奥的动作。但是,艾米莉亚突然话锋一转。她开心地笑着,说起几天前,她和艾米利奥一起散步时,她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艾米利奥远远地看到特定身高和特定肤色的女人,他立马就会变得心神不安,那些女人真的很高、很白。“我说得对吗?”巴利点了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真的有那么高,那么白吗?”她的嘲弄带着特定的温柔,因此艾米利奥也不怎么生气。她走向艾米利奥,斜靠着他,洁白的手温柔地放在他头上。 巴利证实了她所说的话。“就像普鲁士国王的守卫那么高,白得简直毫无血色。” 艾米利奥大笑着,同时也没忘记嫉妒。 “如果她让你不开心,尽管告诉我。” “想象一下,他嫉妒我——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巴利生气地大喊。 “我非常理解。”艾米莉亚轻轻地说,好像是在请求巴利纵容艾米利奥的嫉妒。 “你不该这样说!”巴利反对道,“你怎么能说自己理解如此荒谬的事情?” 她没说话,但她的想法和之前一样,她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非常认真,凭直觉,她可以猜想到她那个不幸的哥哥的心理活动。但是,她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猜想。她的脸突然红了。那次对话的一些声音在她心里回响,犹如沙漠里回响的钟声。这些声音用了很长的时间,穿越巨大而空旷的空间,从这头到那头,找寻他们,衡量他们的空虚,把他们叫醒到生活和情感中,给予他们足够的欢笑和痛苦。她沉默了很久。她忘了他们一直在讨论她哥哥的事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在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件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以前也提起过爱情,但那时的方式多么不同啊!从前她对于爱情,总是带着某种排斥和不宽容。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婴儿时期就喋喋不休地听到的那些关于爱情的禁令!她憎恨,也鄙视所有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她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深处哪怕一丁点的反叛。但是她被骗了!巴利所代表的,才是美德和力量。巴利那么平静地讲述着爱情,对他而言,爱情从来不是罪过。他爱过多少人啊!他有着甜美的声音和蓝色的眼睛,他一定爱这世上的每件事,爱所有活着的事物,包括她自己。 巴利留下来吃晚饭。艾米莉亚不安地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所以巴利更加惊讶于他在那儿还可以吃得不错。在过去的几年里,艾米莉亚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厨房里,她把自己历练成了优秀的厨师,她做的饭完全迎合艾米利奥那挑剔的味觉。 巴利很高兴地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在和艾米利奥的对话里很是糟糕,他期待给自己争回颜面。他相信艾米莉亚会同意他的观点,原谅他、支持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她。 吃晚饭时,他和艾米莉亚一直格外开心。他讲了很多自己从前的事。他讲了自己年轻时那些冒险的经历。他经常为贫穷所困,只能采取一些可疑又可笑的手段来应急。而且,因为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是想要有口饭吃,别人也就乐意帮他。他详细讲述了他一度差点儿饿死,后来得到本来是给流浪狗的奖赏,才免得一死。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学业结束后,他搬到了米兰,在一家企业里做检查员。如果从一开始就做雕刻家,必定是困难重重,可能还没开始,他就已经饿死了。一天,他刚好经过一间展示艺术作品的宫殿。那位艺术家刚刚去世,他走进去和雕刻家做最后的告别。他在那儿遇见一位朋友,他们一起毫不客气地批评着展览的作品。当时的巴利处境绝望,内心苦涩,他说每件作品都很平庸,全都无足轻重。他生气地说着,声音很大。那次批评本该是他最后一次参与艺术活动。然而,当他们走进最后一间屋子时,巴利惊讶地站在那儿,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之前的批评。那间屋里放满了死去的雕刻家未完成的作品,因为他后来患上了致命的疾病。那儿放了一个女人头部的石膏模型——那粗略描绘的轮廓格外坚韧,模型中每个重要的线条都带着强烈的悲剧的本质。巴利大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他说,如果这个粗略的模型永不完工,那么,这个死去的雕刻家还是艺术家。但是,在那时候,雕刻家所受过的学术方面的培训,一直在干预他的创作,破坏了他艺术里个人创作的成分——他的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因此,雕刻家的作品里只剩下了客观的教条和古老的偏见。“是的,的确是这样!”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说,老先生使劲儿地看着那个模型,鼻子都快贴上去了。巴利表达着自己的仰慕,越说越动情,他发表着关于这个艺术家的极具感染力的演说。要不是这次死亡的阻拦(这个艺术家死于暮年),他可能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了。 老先生不再看石膏模型了,他开始思考巴利的评论。这是巴利仅有的以雕刻家的身份介绍自己的机会,而不是商人。这位老先生很富有,也很怪异,他给巴利下的第一个订单是他自己的半身像,后来是一个纪念碑雕像。最后,他把遗产留给了巴利。所以,巴利虽然只工作了两年,但他的钱却足够支撑他生活十年。 艾米莉亚说:“能认识那样善良又聪明的人可真棒啊!” 但巴利却不这么认为。他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这位老先生如何令人讨厌。他像个自命不凡的米西纳斯,从来不让他一刻得闲,还逼迫他每天完成一定数量的作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图享乐者,实际上却一点品位也没有。只有当一件作品解释给他时,他才能明白这件作品好在哪儿,他才懂得欣赏这件作品。每天晚上,巴利都被这些作品和对话弄得筋疲力尽。有时候,他觉得虽然看似机会让他摆脱了以前的职业,但事实上他还是在经营商业。老人过世后,他去参加哀悼,为了哀悼时保持精神,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碰过雕塑的黏土。 巴利的命运看起来多好啊,他甚至懒得感激从天而降的好处。上天注定,财富和幸福是属于他的,所以,当命运安排财富和幸福从天而降,落在他头上时,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他为什么要感激那个被上天安排来给他送礼物的人呢?艾米莉亚出神地听着他自言自语,她更加明白了,在这世上,还有种生活和她所了解的非常不同。当然,她和她哥哥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同样,在巴利看来,这次对话也像是一次胜利的游行。艾米莉亚羡慕巴利的幸福,也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力量和平静——这是命运赠送给他的最好的两个礼物。 艾米利奥坐在那里听着,却越发觉得苦涩,越发嫉妒。在他看来,巴利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运气,仿佛这样好的运气是因为他的美德才得到的。艾米利奥从没遇上过什么高兴的事,甚至连出乎意料的事都没有。他那倒霉的运气,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经让人远远地嗅到其中的气息。随着坏运气的到来,它的具体表现也越发明显。等到坏运气真正降临——贫穷,还有父母的去世——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所以,尽管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承受痛苦,他的痛苦却没有多么剧烈。在他身上降临了太多不幸,然而,这些不幸却没能把他从那单调无趣的命运里拽出来。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或爱或恨,都随遇而安,而他的生命里,从没出现过像巴利生命里出现的那么不公正得令人厌恶的老先生。嫉妒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甚至嫉妒艾米莉亚对巴利的那种显而易见的仰慕。这顿晚饭的氛围很活跃,主要是因为艾米利奥也参与了其中的讨论,而艾米利奥不过是想努力把艾米莉亚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他没能成功。他能说什么来和巴利传奇性的自传抗衡呢?除了现在正在经历的这次激情冒险,他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但他又不能讲这次冒险,因为他注定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所有艾米利奥尝试转移艾米莉亚注意力的努力,都被巴利用来装饰自己的故事。然而,巴利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没有感受到暗含的冲突,继续用他的幻想,编造、渲染、装饰着他的故事。艾米莉亚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注意力。她入迷地听着雕刻家的故事,当然,她没有骗自己,说他们俩那样是故意想赢得她的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属于艾米利奥,但这个可怜的姑娘,她谦卑的心让她不敢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她只是活在现在,享受着这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还有男人对她的渴望。 他们一块儿走了出去。艾米利奥想和巴利单独走走,但她提醒说,他昨天刚保证过,不管去哪儿都带上她。她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她快乐的日子。巴利也支持她。他觉得艾米莉亚的陪伴能和安吉丽娜对艾米利奥的影响相抗衡,全然忘了几分钟前,他还把自己和艾米莉亚的关系界定在兄妹之间。 转眼间,她一切就绪,但觉得还有时间,就开始打理前额的卷发。她头发柔顺,颜色较暗,但又很难说清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一边戴手套,一边冲巴利笑着。她邀请他出发时的眼神,就像是在他眼前蒙恩的祷告者。 在街上,她比以往还要不引人注目。她一身黑色的穿着,帽子上带一点白色的羽毛。巴利嘲笑她的羽毛,但是他又说他喜欢它。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情愿:不得不和这个奇怪的小个子女人一起走过整个小镇。她的品位太奇怪了,她的着装打扮真的一无是处。 空气很暖。而那浓密的白雾背后的天空,看起来却似乎很冷。圣安德烈亚看起来像一幅雪景山水画。树木的枝干很长,并且干枯,却也还没被剪掉。白色的光线散落在各处,似乎是某位画家想描绘这幅景色,然而又画不出空气的温暖,只是传递了下雪的错觉。 “我们仨似乎认识整座小镇。”巴利说。他们不断地放慢脚步。漫延的海水旁是无边无际的萧瑟风景。一群喧喧嚷嚷的官员出现在这一景象里,像一群突然受扰的蚂蚁。 “你认识他们,我们可不认识。”艾米莉亚说,她想起以前也走过这条路,那时却没遇见这么多要鞠躬的人。路过的每个人都友好而尊敬地跟巴利打招呼,即使是马车里的人也给他鞠躬。她很高兴能走在他旁边,她享受着他得到的尊敬,好像别人对雕像家的尊敬有一部分是给她的。 “我要是没来这儿,可真是悲哀!”巴利说,马车里的一个老妇人为了看清他,探出半个身子和他打招呼,他体面地向她回礼。“大家都会失望而归。”他说,他们确定会在这儿碰到他,因为他每周日都像其他劳动者一样,在这里散步,和艾米利奥一起玩耍。平常工作日时,艾米利奥总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安吉!”艾米莉亚突然小声说,努力掩藏着自己的笑容。通过以前听到的关于安吉丽娜的描述,还有艾米利奥的激动,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别笑。”艾米利奥认真地说,同时也认可了她的发现。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发现:那个裁缝,沃尔皮尼,身材瘦小得简直可笑。他走在那个年轻女人的华丽马车旁,笨拙地模仿着那个年轻女人优雅而平和的步伐,这让他显得更加可笑。巴利和艾米利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沃尔皮尼的回复礼貌而做作。“他和安吉丽娜的头发颜色一样。”巴利笑着说。艾米利奥激动地反对着,怎么能有人把沃尔皮尼那稻草般颜色的头发和安吉丽娜的金色头发相提并论?他转过身,看到安吉丽娜弯着腰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个同伴挺直了脊背,微微往后靠着,好听清她在说什么。显然,他们在讨论其他三个人。 下午晚些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镇上。就在他们快要分开的时候,艾米莉亚突然打破了沉默,因为她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了她常常经历的孤独感,这种孤独几乎将她淹没。她问和安吉丽娜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是她叔叔。”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略带严肃地说。巴利嘲讽地看着他,他的脸红自然没能逃过巴利的眼睛。而他妹妹那纯洁的眼神,让他为自己的欺骗行为感到惭愧。如果艾米莉亚知道他的哥哥,为了保护自己的爱情——那种他已经为之承受太多痛苦的爱情,居然可以如此卑贱,她将会多么惊讶! “谢谢你!”艾米莉亚说,她向巴利告别。噢,本来,这段时光留给她的记忆多么美好啊!但是,分别之时,她看到了巴利嘴边打了一半的哈欠,虽然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但那哈欠还是让他的嘴巴变了形,因而没法说话。 “可能你一直觉得很无聊。这样一来,我就更该谢你了。”她如此谦卑,如此善良,巴利深为感动。他突然觉得,他几乎爱上了她。他解释说,他打哈欠,通常是因为紧张。他想向她证明,和他们在一起,他一点儿也不无聊。其实应该是他们抱怨他去得太频繁了,他说。 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他每天都去他家,在楼梯上来回上下,就为了和艾米利奥喝杯咖啡,很难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可能是出于嫉妒,他努力挽留和艾米利奥之间的友谊,但艾米莉亚猜不出这些。在她看来,巴利是因为和他哥哥之间的友情,才频繁地来看他们。而她,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才能获利其中。她享受着其中的温暖,接受着阳光的照耀。 哥哥和妹妹之间没有再进一步的谈话。艾米利奥太粗心了,他对这一切都不感到丝毫惊讶。他只是觉得妹妹更理解他、更宽容他了。他甚至觉得这种慈爱的氛围蔓延到了他的爱情里面。现在,不管他什么时候提起和安吉丽娜之间的事,艾米莉亚的脸都会突然充满光芒。她甚至试着让他讲讲爱情,却从来不跟他说要保持警惕,或者是他应该放弃安吉丽娜。既然她象征着幸福,为什么他要放弃安吉丽娜?有一天,她说她想认识安吉丽娜,后来又说了好几次,但艾米利奥小心翼翼,不去满足她的期待。她对那个年轻女人的全部了解,不过是安吉丽娜和她完全不同,她更健壮,也更有活力。艾米利奥暗自庆幸,他在艾米莉亚的心里,塑造了一个和真正的安吉丽娜完全不同的形象。和妹妹独处时,安吉丽娜的这个形象让他很开心。他开始渲染这个角色,把所有他想要在安吉丽娜身上看到的品质都赋予在这个形象之上。后来,当他发现艾米莉亚也在帮他创造这个虚假的形象时,他简直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她每次听到别人说某个女人不顾身世和金钱方面的偏见,一心只为跟随她爱的那个男人时,她就伏在艾米利奥耳边小声说:“她就像安吉丽娜。” “哎,她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艾米利奥心里想着。表面上,他还要假装表示同意。后来,他说服自己,她的确有点像这个女人,或者说,如果她成长在不同的环境下,至少会这样。这么想着,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觉得安吉丽娜无法摒除世俗的偏见?透过艾米莉亚的理想主义,那一刻,他对安吉丽娜的爱似乎只是一场幻想。 但事实上,那个克服重重困难的女人,和艾米莉亚更为相像。她的双手洁白而修长,其中的力量足以分开最为牢固的枷锁。她感到似乎所有的枷锁都落到了她的生活里,然而她却像空气一样自由。但是,却没人问她:她的决心、她的力量、她的爱情。她如何释放自己瘦弱的身体里那股强大的力量?以逃离的方式? 巴利坐在那把年代久远的扶手椅里,伸了个懒腰。他小口地喝着咖啡,对现在无比满意。想起过去,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习惯坐在咖啡厅里与人讨论艺术。这个习惯多么糟糕啊!在这儿多好,可以和这两个仰慕他的人在一起。 然而,他在两个爱人之间的干涉却非常失败。虽然他和安吉丽娜认识还没多久,但他却自以为拥有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权利。而她,也总是微笑地听着,一点也不介意。刚开始,他习惯和他们说托斯卡纳语,他们说话的语气轻和柔软,她觉得那像一种爱抚。但是,就算他们一股脑儿地说的里雅斯特的方言,甚至夹带些粗言秽语,她也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她觉得,他们的话里没有任何恶意,这不过是他们平常说话的方式,不过是舌头上的一种小把戏罢了。甚至连艾米利奥也这样觉得,这是其中最糟糕的部分。有天晚上,艾米利奥再也受不了了,他请巴利让他自己静静。“我真的受不了你那样侮辱她。” “是吗?”巴利问,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为了治愈艾米利奥,他说服自己像往常那样健忘,他说服自己那样表现。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打扰他们,他说服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和那种女人相处。”但后来,艾米利奥又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惭愧,他觉得他还不如说出自己的真实情感,然后容忍巴利的行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有时间带玛格丽特过来坐坐吧。” 他们经常一起吃“牛肉晚餐”,那场景和第一次非常相像:艾米利奥不得不保持沉默,而玛格丽特和安吉丽娜则臣服于巴利的智慧中。 然而,有天晚上,巴利却很安静,他既没大喊也没命令别人。这是艾米利奥第一次觉得巴利是自己内心的同伴。“有玛格丽特那么爱你,你肯定幸福死了!”为了表现得友好些,他在回去的路上对巴利说。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聊着天。 “可惜的是,”巴利惋惜地说,“我觉得她也这样爱着其他男人。她是个善良的人。”艾米利奥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现在别说了。”巴利恳求他,因为他看见两个女人停了下来,在等他们。 第二天,在艾米莉亚去厨房的那几分钟里,巴利告诉艾米利奥,因为邮递员的失误,他发现玛格丽特也在和别人约会——对方也是个艺术家,他绝望地补充:“我真的很难过。被人这样对待,真的很丢脸。我打听了一下,就在我以为发现了谁是情敌时,突然情敌又变成了两个,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那个时候,我低三下四地打听玛格丽特的家庭,发现她家里有位母亲,还有好几个妹妹,年龄都很小。你明白了吗?她要抚养那些孩子。”巴利深为触动地补充说:“想想吧,她在我这儿一分钱都不肯要。我要让她坦白,我要让她告诉我每件事。我要给她最后一个吻,告诉她我不恨她,然后我就离开她。但是,我会一直保留对她最甜蜜的回忆。”然后,他突然恢复到原本的状态,继续抽着烟。艾米莉亚进来时,他小声哼唱着:“死去之前,请承认犯罪事实!”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跟安吉丽娜讲了这件事。一开始,她觉得这很好笑,她无法隐藏这种情感。然后,她意识到在这种声名狼藉的故事里,她必须赢得艾米利奥的原谅。她的任务并不简单。就算他承受再多,他也无法获得他想要的东西,而这个雕刻家,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得不到的,这让他无比难过。 那个时候,他正在经历对安吉丽娜奇怪的幻想。他经常做的那个梦,让他觉得是他第一个玷污了那个姑娘,就算在他醒着的时候,他也这么觉得。事实上,在他刚认识她的那些晚上,他就给她讲过做一个诚实女人的好处,以及如何最大化地利用自己的机会。他不知道在对她进行教育之前,她是什么样的。他怎么会不明白,有道德的安吉丽娜就是他自己的安吉丽娜?他继续着自己之前被打断的说教,但换了一种基调。他很快意识到,复杂的理论,在安吉丽娜身上不太适用。关于再次对安吉丽娜进行教育的最佳方式,他考虑了很久。在他的梦里,他抚爱着她,就好像他已经把她调教得可以配上他了。他在现实里也试着这么做。当然,最好的方式是让她感到被尊重的甜蜜,让她有为自己赢得这种尊重的渴望。正因如此,他宁愿一直跪在她面前,以最臣服的姿态,好让安吉丽娜随时可以踢他一脚。 六 一月初的一天晚上,巴利的心情糟透了,他独自沿着雅佳德散步。他想念艾米利奥,但艾米利奥和他妹妹一起去别处拜访别人了。而他还没找到可以替代玛格丽特的人。 虽然从一大早起,镇上就刮着热风,天空却还是很晴朗。那天晚上,镇上要举办狂欢节,这是这个季节举办的第一次化装舞会——在那个寒冷而潮湿的环境里,难得举办一次狂欢节。“哎,要是我有只狗就好了,就可以从她们身上叼点骨头!”巴利看到两个光着腿的女人经过时,心里想道。狂欢节的那种艳俗的氛围激起了他道德上的愤怒,然而,再晚一些,他肯定也要参与其中,他也会沉醉在那华丽的服饰和耀眼的颜色里,完全忘记现在的愤怒。但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将要参与一部悲喜剧的序曲。周围正在形成一个旋涡,这个旋涡会吞没工人、裁缝,还有可怜的资本家,把他们从平淡生活里的那种乏味中拽出来。然而,却又只是把他们扔进更大的苦难。有的人会继续重操旧业,却也是伤痕累累,而且负担比之前还重;而有的人,则永远找不到他们的出路。 他打了个哈欠,这些想法让他觉得有些无聊。“现在还有热风。”他想道。他看了一眼明亮的月亮,月亮似乎在山间休息,就像倚靠着座椅。突然,他的视线被三个从雅佳德那边走来的身影吸引了。他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三个人手拉着手。中间的,是个体型矮小而结实的男人,他的两侧是两位身材高挑而优雅的女人。这个组合让他既嘲讽又惊讶,他决定把这个画面刻画出来。他暗自构想,他刻画的两个女人会穿着希腊的装束,而那个男人,则穿着现代服饰。他会让两个女人像喝醉了酒一般地大笑,而男人则是一脸的疲倦和无聊。 然而,当三个人走近时,他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幻想。三个人中,其中一个是安吉丽娜。另一个女人名叫茱莉娅,长得其貌不扬,安吉丽娜以前跟他和艾米利奥提起过。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从旁边经过时,那个男人离他很近,脸上带着微笑,头却高高扬起,那棕色的胡子给人一种器宇轩昂的感觉。他长得很帅气,肯定不是沃尔皮尼。 安吉丽娜大声笑着,那笑声甜蜜而响亮,是她最常发出的那种。很明显,那个男人是来和她约会的。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拍拍茱莉娅的手,作为某种补偿。巴利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很确信这一点,虽然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他沉醉于自己的观察之中,全然忘了那一晚他的无聊。“这是我的新职业,像个间谍!”他心里想。他把自己藏在树影之下,在后面悄悄地跟踪他们。安吉丽娜一直在笑,几乎没停,她和那个男人沉醉在他们的两人世界里,好像忘了茱莉娅的存在。而茱莉娅则不得不使劲儿往前倾着身体,努力参与着他们的对话。 然而,巴利这种不同寻常的观察力,很快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们三人在离水域咖啡厅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个男人松开茱莉娅的手,紧紧握着安吉丽娜的手。茱莉娅警觉地站到了旁边。他似乎是想让安吉丽娜保证什么事,不停把他那茂密的胡须往安吉丽娜脸上扎。接着,他们一起走进了咖啡厅。 他们坐在离门口很近的外间,但巴利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脑袋。上面的灯光照下来,刚好照到男人的脑袋。然而他的脸很暗,几乎是黑的,被长到他眼部的浓密胡须框住;他那秃顶的脑袋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发着黄色的光。“是雨伞店的那个男的!”巴利笑了。这么说来,艾米利奥现在有了个伞匠情敌!这再好不过了,这肯定能让艾米利奥从他的恋爱中解脱。巴利想,他会让这整个冒险经历听起来非常荒唐可笑,让艾米利奥自己都忍不住发笑,从而忘记了他一直以来的痛苦。巴利对自己的想法非常自信。 那个伞匠在专心地关注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巴利着急地想要确定旁边那个人是不是安吉丽娜。他走了进去。是的,那肯定是安吉丽娜。她背对着墙坐着,而茱莉娅就坐在对面,离他们俩很远,小口饮着一小杯不知名的半透明饮料。虽然茱莉娅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杯饮料上,但她还是挤出时间来环顾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巴利,并向那两位发出警示。但是,为时已晚!他已经看到了在桌下那紧紧拉在一起的双手和安吉丽娜看那个伞匠时的一脸柔情,他不禁呆住了。艾米利奥说得对,安吉丽娜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那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巴利多么嫉妒那个伞匠!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是他坐在那个男人的位置上! 茱莉娅冲他点点头,说了句:“晚上好。”很明显,她期待他走上前去,和她说话,这让他有些反感。是因为艾米利奥和安吉丽娜的缘故,他才愿意忍受她。他慢慢地走了出去,微微向安吉丽娜点头。而她,为了和那个伞匠保持距离,已经坐回了那个角落。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巴利,似乎在随时准备着给他微笑——只要他先对她笑。但他没笑,他离开了咖啡厅,没有理会那个伞匠的问候。 “我们的表情交流太到位了!”他想。她恳求我不要跟艾米利奥提起任何关于这次见面的事,而我则回复她,我一见到他,便会把整件事和盘托出。 站在外面,他又瞥了一眼安吉丽娜的朋友——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那如丛林般茂密的胡子,还有那秃顶的脑袋。如果艾米利奥能见见他就好了。 “晚上好,巴利先生。”有人在他身后说,语气很尊敬。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仆人米歇尔。他来得正是时候。 巴利很快下定决心,他让米歇尔马上去找艾米利奥·布莱塔尼。如果艾米利奥在家,就马上带他过来;如果不在,就在家里等他,直到他回家为止。巴利还没说完话,米歇尔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巴利斜靠在咖啡厅对面的那棵树上,不耐烦地等着。他觉得他有能力阻止艾米利奥与这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可以让艾米利奥平静下来,让他从安吉丽娜的束缚中永远解放出来。 就在这时,茱莉娅也走到了门口,她站在那里,专心地看着周围,但是,她也没看到巴利,因为她站在光下,而巴利则在阴影中。巴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再也没有隐藏自己的必要了。茱莉娅走了进去,很快就和安吉丽娜,还有伞匠,一起走了出来。而这个伞匠,再也不敢拉情人的手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那儿,走向基奥扎咖啡厅那边。他们逃走了!但至于基奥扎咖啡厅,巴利的任务就简单多了,因为艾米利奥会从那个方向赶来。接着,他们三个转向右边,朝着车站那边走去。这样一来,他就站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他不耐烦了,发起脾气来。 “要是艾米利奥没及时赶到,我就赶快通知米歇尔。” 因为视力好,在他们走了很远之后,巴利还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唉,这个无赖!”在他们走出安全距离后,巴利生气地嘟哝着,因为他看到伞匠又拉起了安吉丽娜的手。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那些房顶突起的老房子的阴影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当艾米利奥赶到那儿时,已经完全看不到他们了。巴利对此很郁闷,他一见到艾米利奥就说:“错过了这个场面太遗憾了!”然后他开始哼着:“是的,可怕的报复,报复。”巴利似乎还抱着他们可能停下等他的希望,他拽着艾米利奥往车站的方向狂奔。 艾米利奥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和安吉丽娜有关,但他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走在巴利旁边,不停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觉得喉咙里似乎有个肿块,逐渐压抑着他,他知道,这是他虚荣的报应。首先,他必须让自己摆脱这一切。他静静地站在马路中间,拒绝往前走动。他说,除非巴利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事,否则,他一步路都不会多走。他让巴利把事情摊开来说,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他说,他大概知道这件事和安吉丽娜有关。“不管你跟我说什么,都不会让我知道更多,”他笑着说,“所以,别再遮遮掩掩了。” 艾米利奥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尤其是当他马上从巴利那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巴利马上变得很严肃,给他讲了他是怎样遇上安吉丽娜,又是怎样发现了她的罪行。“要是他们已经上过床了,那真是不能更糟了。那个男人去那儿,就是为了见到安吉丽娜,而不是茱莉娅,而且,安吉丽娜也在那儿等他。你应该看看她是怎么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还有她看他的那种眼神!不是,亲爱的,那个男人不是沃尔皮尼。”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艾米利奥,想知道他如此平静,是不是因为觉得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 艾米利奥继续听着,假装对这个消息很是惊讶。“你确定吗?”他认真地问。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因为他知道沃尔皮尼那时不在的里雅斯特。 “哦,当然!我认识沃尔皮尼,我也知道另外一个。他就是帕维亚的那个伞匠。你知道吧,他卖的伞颜色都很普通。”紧接着,他详细讲述了那个伞匠,他被那盏黄色的煤油灯照着,安吉丽娜的眼睛是如何深情地看着他,“他是个秃头,长得要多黑有多黑!他就是个怪胎,在灯光下,他看着还是一片黑。”巴利终于讲完了这个故事,又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同情的,我倒是很可怜那个茱莉娅。那个伞匠没有我这样的朋友,他外出寻欢作乐时没人给他建议。他们对茱莉娅很不好。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有一小杯酒她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而安吉丽娜,她一边吃着巧克力和蛋糕,一边还要装腔作势。” 艾米利奥似乎对他朋友的这些敏锐的观察饶有兴趣。他无须再去努力假装冷漠,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早就因为他刚开始的伪装而凝固,脸上带着那格式化而平静的微笑,好像他随时都会酣然入睡。他的伪装有点过分,以至于他的冷漠似乎深入骨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表现。最后,他搞得自己一身疲惫。什么都不是!他觉得可能是他对自己,也对巴利和安吉丽娜,产生了厌倦感。他暗暗想道:“我要是一个人待着,就不会这样。” 巴利说:“现在先睡觉吧。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明天去哪儿找安吉丽娜。你可以最后跟她说几句告别的话。然后,你们之间的一切就结束了,就像我和玛格丽特那样。” 这个建议很好。当然,如果不说出来,应该会更好。“是的,这就是我要做的。”艾米利奥说。他又实诚地补充说:“但可能不是明天。”他感觉自己明天可能要睡得很晚。 “哎呀,你现在真配得上做我的朋友,”巴利说,言语中含着深深的敬意,“你再次赢得了属于单身之夜的尊重,过去的几个月里,你犯的那些错误让你失去了这些尊重。一道回家吗?” “我们顺路走会儿吧,”艾米利奥打着哈欠说,“现在已经很晚了,米歇尔去叫我时,我刚好准备睡觉。”显然,他对于之前的突然打扰,还耿耿于怀。 然而,即便是他自己待着的时候,他也没能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是,这么晚了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朝家走去,打算回去睡觉。 但是,当他走到基奥扎咖啡厅时,他停了下来。在车站那边,安吉丽娜和伞匠谈情说爱的地方。他大声说着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说:“如果她这时经过这里也挺好,我就可以马上告诉她,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那时,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我就可以上床睡个安稳觉。她一定会经过这条路!” 他斜靠着路边的一个棚子,他等得越久,就越发强烈地想要当晚就见到她。 他脑中反复想着应该跟她说什么,等她来的时候,他就可以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他应该很温柔吗?为什么不呢?“再见了,安吉丽娜。我曾试着拯救你,而你,却让我成了一个笑话。”是的,他被她嘲笑,也被巴利嘲笑!突然间,困意让他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愤怒,对于这种愤怒,他又无能为力。在他看来,与现在的激动和愤怒相比,几分钟前他的那种毫不在意,更让他痛苦,那是巴利带给他的一种被囚禁的状态。应该对安吉丽娜轻言细语吗?不,不。他应该说得简短、尖锐而冷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去问巴利吧。再见。” 那些冷言冷语似乎让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来回走动,好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些话还不够侮辱人!那些话只够侮辱他自己!他有些头晕。在这种情况下,唯有杀人才能泄愤。他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口。内心的恐惧让他平静了下来。他对自己说:如果真的杀了她,那他就太可笑了,好像他真的考虑过杀她。当然,他没想过。让自己安心后,他开始幻想借安吉丽娜的死亡来为自己复仇。这样的复仇会让他忘记她做过的所有对不起他的事。然后,他会真心地为她哭泣。这么想着,他居然真的流下了眼泪。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用对待巴利的方法去对待安吉丽娜。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敌人,他们应该受到同样的对待。他会告诉她,他抛弃她不是因为她的背叛——他早就料到了她会背叛,而是因为她选择了这么恶心的人做他的对手。他无法亲吻那个伞匠曾经吻过的地方。如果她的出轨对象是巴利、莱亚尔迪,甚至是索尼阿尼,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但偏偏是这个伞匠!在黑暗中,他练习着说这些话时的轻蔑微笑。 无论他想象自己怎样跟她说话,他总是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他一整个晚上都要这样和她对话吗?如果是这样,他就有必要立马见她。他想起来,安吉丽娜可能走罗马涅那条路回家。如果他走快点,还有可能赶上她。一想到这儿,他马上跑了起来。他很开心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他的怀疑,又可以麻痹他的思想。刚开始,这样的快动作让他轻松了一些。后来,他慢了下来,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如果他们的确是沿那条路回家,那么,如果他走到法比奥,经过公园,然后再沿着罗马涅走,不是更可以保证找到他们吗?他不怕走远路,他很乐意绕来绕去。但那一刻,他好像看到安吉丽娜和茱莉娅一起经过了法布里斯咖啡厅,旁边还有一个男人——肯定是那个伞匠。即使离得那么远,看到她走路时的一蹦一跳,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安吉丽娜——他很喜欢她那样走路。他停下奔跑的脚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抓他们。现在,他可以静静地考虑一下,内心不带任何波澜地想想,他到底要对她说什么。到时候,他就可以话如泉涌,一气呵成。他为什么要给这次冒险增添这么多奇怪的细节和幻想呢?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冒险,几分钟以后,它将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 当他到达罗马涅那座山的底部时,他却再也看不见他找的那三个人了。他们肯定已经走过去了。他越走越快,一阵怀疑突然涌上心头,这种怀疑比真实的爬山更让他觉得疲惫。假如那不是安吉丽娜呢?他难道一整晚都要和自己的愤怒抗争吗?他才刚平静一点儿,就又要开始折磨自己吗? 现在,他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他坚信前面那三个人就是他要找的。一个体形魁梧的男人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和其中一个女人挽着手,他觉得那是安吉丽娜。他走得更近一点以后,他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和安吉丽娜一点都不一样。他使劲儿做出平静而嘲讽的表情,他看着她的脸。然而,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张他不认识的脸,那老妇人的脸干枯且布满皱纹。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然而,这清醒异常痛苦。他不想马上离开自己寄托了全部希望的这三个人,他突然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碰巧看到了安吉丽娜。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向他们描述安吉丽娜。但是,他羞愧得说不出口!他只要一开口,他们就马上可以猜到每件事。他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他看到面前延伸的白色马路,那长长的一条路,转过一个弯,还有一个,然后另一个。没完没了!但现在,他必须把他的怀疑放在一边,目前的问题是,安吉丽娜到底在不在那条路上,还是在其他地方? 他反复想着他盘算好对她说的话——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对她说。一定要有自己的尊严——他越是生气,就越是把自己想象得很平静——他要带着极大的尊严对她说,如果她想摆脱他,一句话就够了,她说一句就够了。她根本没必要嘲笑他。“我会立马退出。用不着找个伞匠来把我赶走。”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不时修改着用词,试着让自己的语气恰到好处。于是,这句话变得越来越犀利,越来越嘲讽。后来,当他发现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他已经开始大喊大叫时,他立马停了下来。 为了躲避路中央厚厚的泥土,他走在旁边的碎石路上。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他难免失足,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他赶紧抓着粗糙的墙壁——就这样擦伤了手。身体上的疼痛,激起了他的报复欲。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到的嘲笑比以往更多,仿佛他的跌倒是安吉丽娜对他的又一次打击。他再次觉得,她在他前面走着。周围的一个反射、一个影子、一个微小的活动,每件事都像是他所追寻的那个幻影。他跑了起来,要去追上她,他的内心再也不像爬罗马涅的那座山时那样平静而充满嘲讽,相反,他一心只想着如何残忍地报复她。他那备受折磨的灵魂,觉得所有的暴力都一股脑儿地冲向他,他无法呼吸,无法平静下来。他像疯子一样使劲儿咬着自己的手。 他到了那条路的中间。安吉丽娜家的院子,孤单而阔大,月光照出了一片白色,四周的寂静包围着它,好像一栋被废弃的房子。 他坐在矮墙上,强迫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到他这样,别人肯定以为他是被他一直以来觉得很忠诚的女人背叛了。看着受伤的双手,他想:这些伤以前可是没有的。她以前从没这样对待过他。或许,现在他所经历的痛苦和烦恼,正是他挣脱痛苦爱情的前奏。然而,他又难过地想到:如果我曾经占有她,也就不用承受这么多了。如果他曾渴望过她,并积极地采取行动,那她就是他的了。然而,他让这段关系变成充满理想主义的恋爱的意图,最后却以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荒唐的方式结束了。 从墙上站起来时,他比刚坐下时平静多了,也更加绝望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异于常人,心理不正常,这一切都和安吉丽娜无关。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个让人沮丧的结论。 后来,他忍不住又停下一次,去核实那个和安吉丽娜身材很像的女人。最后,他终于死心关上了身后的门。那天晚上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所期待的那种情形,到那一刻为止,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他点了根蜡烛,慢慢走回房间,好尽量推迟自己上床的时间,反正他躺在床上也是无所事事,他也没指望自己能入睡。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艾米莉亚的屋里有人说话。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对话里,没有情绪激动的大喊大叫,似乎只是两个人在悄悄交谈。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所有怀疑都迎刃而解了。艾米莉亚好像在和谁对话:“是的,是的,这也正是我想要的。”她平静而清楚地说着。 他举着蜡烛赶快回去。只有艾米莉亚一个人在那儿。她在做梦。她背朝下躺着,一只瘦弱的胳膊绕在脑后,另一只放在灰色的被单上。光线一照到她脸上,她就安静了下来,而她的呼吸却不怎么安静。她反复变换着动作,好像那样睡很不舒服。 他把蜡烛拿回自己的房间,开始脱衣服。最后,他有了新的看法。可怜的艾米莉亚!生活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少快乐。听她说话的声音,她的那个梦也应该是个快乐的梦,那是她对她压抑的现实生活的自然反应。 不久,她又说了一样的话,一字一句,发音清晰而平静。那些话从隔壁屋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些词语之间没有什么明显的联系。但毫无疑问,她在和她深爱的人说话。那种声音、那种感觉,既甜蜜又谦卑。她再次说话时,另一个人——她想象正在说话的那个人,猜出了她的愿望:“这是我们该做的吗?我想都不敢想!”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显然,这个梦还在继续。接着,她又说了一些类似的话。他站在那儿,听了很久。正当他打算离开时,又听到一句完整的话:“蜜月时,做什么都可以的。” 可怜的姑娘!她梦想着结婚。他为自己那样偷听妹妹的秘密而感到羞愧,他关上了门。听到的这些话,他会尽量忘记。但他妹妹肯定会怀疑:他是否知道了她梦里的那些事情。 躺在床上,他的思绪再也没集中到安吉丽娜身上。他躺在那儿,听着隔壁传来的那些话,那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低沉、平静、温和,他听了很久。他太累了,心里再也无法承受任何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他大体上觉得自己是快乐的。一旦结束他和安吉丽娜的关系,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只为自己的妹妹而活,只为责任而活。 七 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天已大亮。他很快明白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立马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并且自我安慰:令他苦恼的,不是有人背叛了他,而是他不能对他的背叛者马上进行报复。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体验到他的愤怒,并发现自己被人抛弃。一旦他发泄出自己的怒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到此终结了。 他什么都没跟妹妹说,就出去了。他会很快回来,去治愈她的那个他无意间偷听到的梦。 微风吹着,他顺着市民公园前行。他不仅迎风而行,而且路还是上坡,于是他不久便明显地感觉到一种疲劳感,但这种疲劳感与昨晚那种痛苦的疲劳感不太一样。在这个清新可爱的早晨,做些户外锻炼,他很开心。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对安吉丽娜说什么。他太自信了,不需要任何准备,他相信他最终可以把她打倒,然后抛弃她。 安吉丽娜的母亲过来开门。她带着他去她女儿的房间,安吉丽娜还在旁边的房间穿衣打扮,他便像往常一样陪着她。 哪怕是几分钟的延迟,都让他感到痛苦。“安吉丽娜昨晚回家很晚吗?”他问道,脑子里隐约有着几个问题。 “她一直和沃尔皮尼在咖啡厅,待到了差不多半夜。”老妇人一口气回答道,她的鼻音让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每个词语都粘连在了一起。 “但沃尔皮尼昨天不是出远门了吗?”艾米利奥说,很惊讶地发现母女一致。 “他本来应该去的,但他误了火车,他现在应该在路上。” 他不想让老妇人看到他不相信她,就保持了沉默。每件事都相当清晰,没有骗他的可能,也没有让他对事实起疑的可能。他们肯定是要编造谎言的,巴利早已预见到了。 他发现在她母亲面前,他可以毫不费劲地和安吉丽娜打招呼——像个心满意足的恋人,一脸的平静。这甚至给他带来了真正的满足感。他最终抓住了她,这次他不会在惯常的冲动之下,立马把事情一笔勾销。他会让她先说。他会让她说遍她所有的谎言,以便彻底揭穿她的卑鄙。 他们独处时,她站在镜子前,整理她的卷发,她甚至不回头看他,告诉他昨晚在咖啡厅的事情,还有巴利如何监视他们。她一直开心地笑着,看起来生气勃勃、面色红润,这让艾米利奥更生气了,甚至比听到她的谎言更加生气。 她告诉他,沃尔皮尼突然回来,让她很烦。据她所说,她接待沃尔皮尼时,说了下面这些话:“你这么担心我,不觉得累吗?” 她继续说,显然是想取悦于他。而他则相反,想着两人当中,沃尔皮尼的形象更加可笑。要骗他,她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要挖空心思,才能让他尽量不起疑心。要骗沃尔皮尼,就容易多了。如果——似乎可能性很大——安吉丽娜的把戏,对她和她母亲而言一样有趣,那很可能她们嘲笑最多的,该是他了。同时,她们还是有点儿害怕沃尔皮尼。 这一阵阵的愤怒袭上心头,他颤抖着,脸色苍白。 但她继续不停地说着,似乎她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变得麻木,好像她在给他时间,让他恢复。 为什么这么悲惨?为什么要反抗自然法则?安吉丽娜是个迷失的女人,即便当她还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她和母亲之间的这种共谋,正是他最厌恶的。 惩罚她也没什么用:她根本配不上,她只不过是普遍规律的受害者。隐藏在他体内的自然主义元素,复活了,但他还不能立马放弃复仇的欲望。 安吉丽娜最后意识到,他的举止有些怪异。她走到他旁边,用责备的语气说:“你还没吻我呢!” “我再也不会吻你了。”他平静地说,眼睛盯着那双红唇,他再也不会去亲吻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就站了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马上离开。那么短短的一句,肯定还没完。他忍受了这么多,怎么能够补偿的啊?但是,他希望说了那句话,就会让她觉得他要永远离开她了。结束那种龌龊的关系,这的确是个体面的方式。 她马上猜到了一切,想到他不给她时间为自己辩护,她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告诉你那个男人是沃尔皮尼,是我不对。其实他不是!是茱莉娅求我这么说的。因为她的缘故,他才来这儿陪我们。她陪过我们好多次了,为了公平起见,我应该至少陪她一次。说起来好笑,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甚至比你爱我更疯狂。” 她停了下来。她看他脸上的表情,觉得他一刻也不曾相信她。告诉他这么两个明显的谎言,这让她很是痛心。她双手放在身旁的椅背上,显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抓得住椅子。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个灰色的斑点。她受苦受难时,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向她展示自己无所不知之后,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在他眼里,她完全被毁了。不久之前,简单几句话就让他很满足了,但是现在,安吉丽娜悲伤的尴尬处境,让他变得健谈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种极大的快乐。在情感方面,这是安吉丽娜第一次让他充分满意。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是可爱的情妇的化身,但却担上了不忠的罪名。 然而,不久之后,有那么一刻,对话开始变得具有了喜剧的味道。为了伤害她,他列举了她在咖啡馆花那个伞匠的钱所拿的东西。“茱莉娅要了一小杯透明的饮料,你要了一杯巧克力,还有一些蛋糕。” 于是她,唉!开始竭力为自己辩护,她脸红了,无疑是一副具有美德的人被冒犯的样子。似乎是她受到了无端的指责。艾米利奥意识到,在那点上,巴利肯定错了。 “巧克力!我自己都受不了!说我喝巧克力!我点了一小杯东西,我记不清是什么了,我甚至什么都没喝。”她很投入地说着,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来说明自己是无辜的。但她声音里含着恼怒,好像在后悔没有多吃点儿——虽然她很节制,却也没能改变自己在艾米利奥眼中的形象。她做出那样的牺牲,真的只是为了他。 他竭力消除那走调之音,否则会破坏了他最后的告别。 “够了,够了,”他不屑一顾地说,“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深爱过你,仅凭这一点,我就有权要求特殊的待遇。如果一个姑娘允许一个年轻男性告诉她‘他爱她’,那么,她就属于他了,也就没有权利随心所欲了。”话语虽然微弱,但确切地表达了他内心想说的话,也就是爱人之间责备的语气。实际上,他没有其他的请求,只是告诉她:他爱她。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感到那样说话会将自己暴露无遗,因为他对每件事都有分条缕析的习惯,所以很快找到了另一个更有力的论据:将她抛弃。早些时候,他对安吉丽娜的痛苦幸灾乐祸,他曾想过,他可以和她多待一会儿。他曾经希望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但现在,他感觉危险无处不在。他曾提到,他自己没有权利,而当她再没有什么可以争论的时候,她很有可能就会接受他的建议,然后问他:“你为我做了什么,居然要求我遵从你的愿望?”面临危险,他决定逃离。“我们有缘再见吧,”他严肃地说,“等我平静下来,我们有可能再见面。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最好不要见面。” 他走开了,但还是带着羡慕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眼睛大睁——一半由于恐惧,一半可能由于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跟他再撒个谎,试图让他留下。他离开那房子,目的很明确。冲动之下,他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当他以这种坚毅不变的神态走路时,他痛苦地悲叹着:他不能继续看她痛苦的样子了。看见他渐走渐远,她发出痛苦的叫声,这声音还回响在他耳畔。他继续听着这声音,以便更好地将之铭刻于心。他觉得自己必须一直保留着它。这是她给过他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他再也不是别人的笑柄了,至少不在安吉丽娜的事情上成为别人的笑柄。无论她的未来生活如何,她肯定多年都忘不了这个深爱过她的男人——他并没有把她当成欲望的对象,而是用整个灵魂来爱她。所以,她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伤他如此之深,让他彻底放弃了她。这样的记忆,或许也不足以拯救她,谁知道呢?安吉丽娜声音里的痛苦,整个儿消除了他想从这件事中得出的科学性结论。 噢,不!他觉得关在办公室里无法消除自己的烦躁。他回到家,想立马上床睡觉。在他自己安静的房间里,他的身体得以休息,他因此持续回忆着他和安吉丽娜的快乐场景,好像一切还在继续。那天,他内心激动,本来可能会向妹妹吐露心事,但是,想起前天晚上的意外发现,他便决定什么也不对她说了。他觉得妹妹离他很遥远,她的内心,充满着自己的欲望。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对妹妹关怀备至,但他觉得,他首先得淡定下来,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自己关在家里,让艾米莉亚随便提问,在他看来简直是忍无可忍的事情,他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他告诉妹妹,他感觉不太舒服,但还要出去,因为他觉得户外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他说他身体不舒服,她一点儿也不相信。艾米利奥的恋情发展到什么阶段了,到目前为止,她总能猜对。今天是她第一次犯错:她相信他离开,是为了和安吉丽娜待上一整天,因为他一脸的满意,她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满意的表情了。她什么也没问:她一直努力让他对她吐露心声。现在,她对他唯一的怨恨,就是他一直不说。 当艾米利奥发现自己再次一个人走在路上时,安吉丽娜痛苦的喊声还在他耳朵里回响,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立马回去找她。一整天自己一个人,心里烦乱不安,他能干什么呢?其实,他内心怀着极度的渴望,急不可待地等着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希望得到一些新的信息,尤其是安吉丽娜从来没有说过的。 他不可能去找巴利,心里很不情愿见到他。他害怕他,事实上,这种恐惧是他能意识到的唯一痛苦的感觉。 他对自己说,当他知道他学不来巴利不得不离开玛格丽特时的淡定时,这种恐惧就产生了。 他的脚步迈向科尔索。安吉丽娜去德路易吉上班时,可能就走那条路。他没时间问她要去哪儿,但他确信她不会待在家里。如果他遇见了她,他会远远地向她鞠躬,而不失礼貌。他不是对她说过吗?等他气消了,他很乐意再次和她成为朋友的。噢,他多希望那一刻快点儿到来,以便再次和她在一起。他四下看着,以便能及时看到她——如果他能与她相遇的话。 “喂,布莱塔尼!最近怎么样?你还活着啊,最近都看不到你了。”说话的是索尼阿尼,他还像往常一样精神饱满,尽管仍然面色发黄。他的脸色,看起来总是不太健康的样子,相比之下,他的眼睛却很有活力——是因为精力充沛,还是因为焦躁不安,就很难说清楚了。 当艾米利奥转向他时,索尼阿尼有些惊讶地盯着他。“你还好吗?你看起来不太正常啊。” 说他看起来像生病,这在索尼阿尼不是第一次了。毫无疑问,在跟他说话的人看来,他是一副面如菜色的形象。 被告知看起来生病了,这让艾米利奥很高兴——这让他有别的事情可以抱怨,而不必提及自己不幸的爱情,因为他不能说。“我好像胃不大舒服,”他沮丧地说,“其实,我的胃也没那么疼,但因为胃痛,我的情绪很是低落。”他想起来曾听人说过:胃疼令人沮丧。然后,他开始详述自己为什么情绪低落。他发现,出声分析,更容易一些。 “说起来也怪。身体的紊乱,会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情感与知觉,这个我是绝不会相信的。让我沮丧的是,我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我相信,就算科尔索的所有房子都突然开始跳舞了,我也不会看上一眼的。如果这些房子快要砸到我、压扁我,我也不会躲避,不会后退一步。”看到一个跟安吉丽娜有点像的年轻女人走过来,他突然停了下来,“今天天气不错,是吧?我想天空是蔚蓝的,阳光照耀,一片温暖。我可以用心捕捉画面,但却感觉不到。对我来说,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一切都是灰色的。” “我从没病成这样过,”索尼阿尼说,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满意,“现在我觉得完全康复了。”他继续说着各种药,从中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艾米利奥突然很想摆脱这个烦人的家伙,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句话也没说,伸出了手,做出好像是要离开索尼阿尼的手势。索尼阿尼握住他的手,但没有马上松开。同时,他问道: “你的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艾米利奥假装没听懂。“哪次恋爱?” “哎呀,那个金发女郎,安吉丽娜。” “哦,是的,”艾米利奥漫不经心地说,“我早就和她分手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索尼阿尼很激动地说着,更加靠近了他,“她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尤其你这么娇弱。她把可怜的梅里吉搞得云里来雾里去的,从那时起,大半个城镇的人都拿她开玩笑。” 这样说话,让艾米利奥很受伤。那个讨厌的面色发黄的男人,如果他没有暗示安吉丽娜的多情,他就不会注意听他喋喋不休。但是,突然之间,每件事情都有了惊人的真实性。但是,他表示抗议,说就他对她仅有的一点儿了解,他觉得她是个相当正经的年轻女人,另外,他成功地刺激了索尼阿尼,让他讲出自己的故事。他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坏——毫无疑问,这跟他的胃病相关——接着,索尼阿尼把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一股脑儿地灌进这个激怒了他的鲁莽的年轻人耳朵里。 不会吧?安吉丽娜?哎呀,即便在梅里吉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拿异性做实验了。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你就可以看见她在老城区的街上快速地走来走去,总有一些男孩追在她后面——她喜欢他们没有胡子的样子——早该回家了,可她还要在外面疯玩很久。幸亏梅里吉看出了事情的苗头,就把她带到了新城区,她未来的活动,就在这片地儿了。但她走到哪里都很惹眼,总是和当地最富有的年轻人手挽着手,带着深信不疑又爱倾诉的新婚女子的神情。他列数艾米利奥已经知道的名字,从格斯提尼到莱亚尔迪,这些人的照片,都挂在安吉丽娜卧室的墙上,在显眼的位置。 他们中间,没有新名字。索尼阿尼不大可能编造得这么精确。痛苦的怀疑,让艾米利奥的脸颊有了颜色。当然,索尼阿尼最后会把自己列入安吉丽娜情人的名单里。他继续听他说,心里怀着极大的焦虑,一边右手攥紧了拳头,如果他听到讨厌的名字,就随时准备将他打倒。 但索尼阿尼突然提问:“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艾米利奥说,“我很好。”他停了下来,想着是否值得让他继续喋喋不休下去。 “但我确信你感觉不好。你的脸色,都变了两三次了。” 艾米利奥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这不是打架的场合。“我向你保证,我很好的。”把索尼阿尼打一顿?这样复仇,挺好的!他最好先打自己。噢,他曾经那么爱她!他对自己坦白,心里带着以前不曾知道的痛苦。出于胆怯,他对自己说,他要回到她身边,并且要马上行动。那天早上,他离开时,满脑子都是复仇的念头。他痛骂了她,然后才离开。他做得多么明智!但他只是惩罚了自己而已。他们都曾拥有她,就他除外。所以,他们当中真正荒唐可笑的,就是他了。他想起来,几天以后,沃尔皮尼就会过来,和她一起盼望着婚期的到来,他们约定好了。而他自己只能在那个时候发泄自己的怒气,对那些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把自己交给那个裁缝后,安吉丽娜会做什么呢?显然,她把自己交付给他,是为了更好地背叛他。她会与别人一起去背叛他,既然艾米利奥就在那时抛弃了她。她在他身上迷失了。他看到,她的整个未来呈现在他的眼前,好像事情就发生在离他几步远的科尔索。他看见她厌恶地挣脱沃尔皮尼的胳膊,立马飞跑开来,去寻找逃离这令人不齿的拥抱的避难所。她肯定会对他不忠,这次的决定权,在她手里了。 但是,折磨着他的,不是他从未拥有过她这件事。直到那一刻,从他引起的她的痛苦喊叫声里,他得到了安慰。但是,对于在别人的怀里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女人而言,那样的喊叫,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他不可能收回他曾做过的那些事。他只能在脑子里想象巴利会说的那些话,并拒绝任何那样的诱惑。 他想,如果不是那个严厉的法官在他身边,他就不会那么介意自己的自尊了。他意识到,为了维持这点儿尊严,他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安吉丽娜身上,他因此而不太自爱了。 他和索尼阿尼的谈话,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索尼阿尼的话在他心里激起的骚乱,却久久没有平息。 她尝试再次和他接触,这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尊严不会阻止他张开双臂去接纳她。但也和之前有所不同了,他想要立马回到现实——也就是说,去拥有她。让所有的借口,都见鬼去吧!“我知道你曾当过他们的情妇——”他会冲她大喊那些名字——“但我仍然爱你。也做我的情妇吧,告诉我真相,我就没什么怀疑了。”真相?即使他在想象着最为原始的坦率,他也仍然会把安吉丽娜理想化。真相,她会说吗?她知道怎么说吗?假定索尼阿尼只说出了一半的真相,撒谎构成她天性的一部分,她脱不了干系。他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观察得如此明白。也就是说,他一直努力着,想搞清楚安吉丽娜到底撒了什么谎,结果编造谎言的,正是他自己。 因为我没识破,他继续对自己说,那个谎言是唯一让我感到荒唐的事。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可以和她一点一点地去面对这些事,他也就不再害怕自己出丑。每个人都有爱自己喜欢的东西的自由。他想象着,自己正把这些话重复给巴利听。 风停了,天气有些像春天的感觉。如果他的心情不是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日子里,空闲会让他觉得快乐。但是,如果他不能去跟安吉丽娜见面,他的自由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他可以找到各种借口,好马上去见她。如果不是为了别的,他可以去再次指责她。因为直到那一刻,他从未怀疑过在梅里吉之前,那些脸颊柔软的男孩的存在,而他今天第一次从索尼阿尼那儿听说他们。“不!”他大声说,“这样的软弱,会让我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我必须耐心等上十天或两星期。她不会等着我去找她的!”耐心!但同时,他又怎么度过第一个早上呢? 莱亚尔迪!那个高大、健壮、帅气的年轻人,脸色白皙、充满稚气、身材强健,他正在沿着科尔索散步,带着他惯有的严肃表情,身上的大衣,材质轻薄,非常适合在冬天温和的日子里穿。一般来说,艾米利奥和莱亚尔迪很少互相鞠躬,两人都非常高傲,虽然原因有所不同。艾米利奥和优雅的年轻人面对面,不能忘记他是个有一定声望的作家;而另一个则认为,他应该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因为他的穿着不太得体,他也没有在镇上任何时尚的场所见过他,而他本人却总是受到别人的热情招待。然而,他希望他的优越感可以被艾米利奥感觉到,也就优雅地向他行礼。当他看见艾米利奥向他走来、伸出双手时,他更多的是欣慰,而不是惊讶。他热情地接待了他。 艾米莉亚心中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因为他不能去找安吉丽娜,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把自己和在他印象里跟她有长期关联的人联系起来。“这么说来,你也觉得天气不错了。我明白,该出去散散步。” “我只是午餐前散个步。”莱亚尔迪说,同意艾米利奥做伴。 艾米利奥说起天气真好,说起自己有点不舒服,也说起索尼阿尼的病。他接着说,他不太喜欢索尼阿尼,因为他总是吹嘘他在女人方面获得的成功。他说得非常流畅,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他正在靠近在他生命里非常重要的那个人,所以希望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有助于赢得他的友谊。当他说起索尼阿尼在女人方面的成功这个话题时,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莱亚尔迪面无表情,尽管艾米利奥希望能看到他灿烂的微笑。如果他那样笑了,艾米利奥就会马上把这看成是他的坦白:他承认自己是安吉丽娜的情人。 不过,莱亚尔迪也很健谈。显然,他急于向艾米利奥展示自己的天赋。他抱怨说,在科尔索总是遇见相同的脸,说到这点儿,他觉得的里雅斯特富有生气和艺术感的活动太少了,这实在是可悲。他说,这个城镇根本不适合他。 同时,艾米利奥内心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让他说说安吉丽娜。他没怎么听莱亚尔迪说话,东一言西一句、机械般呆板的声音让他想起安吉丽娜的名字,他想找个借口,把她引入话题中。而不幸的是,他竟然没有找到借口,突然间,他觉得听这些自命不凡的废话,还有那么多的鼻音和重音,简直是忍无可忍,就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他假装惊讶,指着一个优雅的女人,实际上,这女人和安吉丽娜一点儿都不像。“看,看,”他说,“那是安吉丽娜小姐。” “胡说八道,”莱亚尔迪回答,对这干扰很是反感,“我看见她的脸了,一点也不像她。” 莱亚尔迪再次谈起几乎没人去的剧院,还有那些喋喋不休的喜欢社交的女性,但艾米利奥下定决心,不再听这样的训话。他突然问道:“你认识查莉小姐吗?” “怎么啦,你也认识她吗?”对方惊讶地问。 对艾米利奥而言,这一刻是痛苦的怀疑。他很清楚,不管他多么机智,他都不可能让莱亚尔迪这样的人违背自己的意愿讲话。对他而言,破解所有可能妨碍他看清安吉丽娜的真实面目的谎言,非常重要,那么,如果他对莱亚尔迪敞开心扉,恳求他讲出实情,不是更好吗?他对莱亚尔迪有着本能的反感,所以才没有这么做。“是的,一个朋友几天前把她介绍给我。” “我是梅里吉的朋友。多年前,我和她相交甚密。” “嗯,非常亲密吗?”艾米利奥暗示着,声音格外平静,很好地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 “噢,不,”莱亚尔迪说,一脸的严肃,“你怎么能想象这样的事!”他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好,只让自己显示出惊讶的表情。 艾米利奥立马明白了莱亚尔迪选择的角色,也就没再说什么。他表现得好像忘记了几分钟前鲁莽的问题,一脸严肃地说:“告诉我,梅里吉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放弃了她?” “是财务问题所导致的结果。他写信告诉我,他不得不给安吉丽娜自由。这让我想起:几天前我听说她又订婚了,和一个裁缝。我想是这样的。” 他曾经相信,不是吗?噢,没人能比他演戏演得更好了。为了那样表演,为了强迫自己扮演一个经过痛苦思考的角色,这显然是违心的——否则,让他说一下安吉丽娜,怎么会这么困难呢?——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他要保密,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显然,最近他重新建立了和她的联系。 莱亚尔迪已经说到了别的事,不久之后,艾米利奥离开了他。为了逃离,他再次借口自己不太舒服。看他这么憔悴,莱亚尔迪相信了,并对艾米利奥表示同情,这让艾米利奥不得不对他表示感谢。但实际上,他多么恨他啊!他渴望至少一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对他监视,因为他确信,最后能追踪他直到安吉丽娜的家里。狂怒中,他咬牙切齿,但很快他就开始自嘲,责备自己不该有怒气。今天,安吉丽娜肯定在背叛他,这一点他很确定——可能和他从没听说过的人在一起。莱亚尔迪那个没脑子的白痴,太自以为是了!保持冷静!这是生活真正的艺术。“是的。”艾米利奥想,他觉得他的话应该激起惭愧之感——不仅在自己的心里,而且也在各个阶层的人的心里——“我脑中涌现的大量画面,让我觉得低人一等。”如果,莱亚尔迪以前也觉得安吉丽娜在背叛他,他就无法把她展现给自己——以一种充满颜色、生气和活力的形象,就像他想象她和莱亚尔迪在一起时的样子。他梦想的,是一丝不挂的裸体,而最普通的门卫也会立马感到满意,内心充满和平。这是短暂而粗暴的行为,是对他所有的梦想、所有欲望的嘲笑。但是,当愤怒使梦者的视线暗淡下来,视野消失了,他耳朵里回响着高声的嘲笑之音。 晚饭时,艾米莉亚不禁注意到,不知是什么让艾米利奥心神不宁,肯定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他冲她大喊,因为饭没做好,而他很饿,吃完饭后还要马上出去。在做出妥协性的陈述后,吃饭,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折磨了。饭后,他继续坐在空盘子前,不知该干什么。最后,他做了决定:他那天不去找安吉丽娜。事实上,他不会再靠近她了。那一刻,他内心最强烈的情感,就是他伤害了妹妹的感情所带来的悲伤。她走来走去,脸色苍白,内心不悦。他想请她原谅,但他不敢。他觉得,只要他和她说一句话,他就会受不了,就会哭得像个孩子。最后,他突然说道:“你应该出去走走,今天天气不错。”他显然是为了修和,她没有回答,但走出了房间。他又生气了。“我还不够可怜吗?她应该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对她提出友好的建议,让她出去走走,这应该足够让她对我态度好转一点儿,不该再恨我而让我苦恼了。” 他觉得累了。他和衣躺下,立马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然而,这种麻木却没有减轻他的痛苦,也没有让他忘情。一旦抬起头来擦拭眼里的泪水,他便痛苦地想:艾米莉亚应该对他的泪水负责。然后,他又忘记了一切。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夜色正在降临,并看到可爱冬日里的一场忧郁的日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没决定该做什么。这个时候通常是他学习的时间,但现在,他的书徒然地在书架上俯视着他。那些书名,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些死去的、以往的事情,使他一刻也不能忘记生活里痛苦的斗争,这仍在他心中汹涌着。 他向自己房间隔壁的餐厅看去,只见艾米莉亚坐在窗边,俯身在她的绣花架上。他强装欢颜,亲切地问她:“我今天那样发脾气,你原谅我了吗?” 她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一下。“那件事我们不要再提了。”她甜甜地说,然后继续干活。 他本以为她会责怪他,但发现她这么平静,便有些失望。这么说来,除了他,周围每个人都很平静吗?他在她旁边坐下,待了很久,欣赏着她的针法:在丝绸的图案之上,她在灵巧地穿针引线。他想继续说话,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没有提问。他的爱,在她的生活里掀起了大的波澜。开始的时候,她那么抗拒他的爱,现在这已不再给她带来痛苦了。艾米利奥再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竟然抛弃了安吉丽娜?” 八 巴利下定了决心要帮他朋友治愈爱情的伤痛。那天晚上,他和艾米利奥共进晚餐。刚开始,他似乎并不急着打听发生了什么。但是,艾米莉亚一离开房间,他就心不在焉地问:“你教会她谁是她需要应付的对象了吗?”他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抽着烟。 艾米利奥的肯定回答,未免带着自我吹嘘的语气。然而,在其他事上,他也实在没有这样自大的资格。 艾米莉亚很快就回来了。她跟巴利讲了中午那会儿她和哥哥之间小小的争吵。她觉得因为饭还没做好就去指责一个女人很不公平——这取决于烤箱的温度,而她家厨房里目前还没有温度计。“但是,”她一边说,一边温柔地冲她哥哥笑着,“他不用为那些话负责。他回家时心情不好,要是不发泄出来,他会憋坏的。” 巴利根本没想到,艾米利奥的心情不好,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今天心情也很糟糕。”为了配合他们的对话,巴利只好这样说。 艾米利奥马上反对,说他今天心情很好。“你不记得我今天早上有多高兴吗?” 艾米莉亚讲了他们之间吵架的事情,似乎那是一件高兴的事儿。很明显,她提这件事只是为了让巴利开心。她忘了自己也或多或少地在他们的争吵中受伤,她甚至忘了艾米利奥还求她原谅。对于她的这种健忘,艾米利奥很是恼火。 当两个男人独自走在街上时,巴利说:“看我们现在多自由,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挽着朋友的手臂,亲切地拍打着。 但是,艾米利奥却不这样想。他意识到,自己应该上演一场关于感情的不同寻常的表演。他说:“当然,这样更好,但要我适应新的变化,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即便和你在一起,我也常常觉得非常孤独。”巴利还没问,他就讲起了那天早上他去法比奥的事情。但他没说,其实他昨天夜里也去了那里。他说起安吉丽娜声音里所带着的痛苦。“那声音让我很感动。那一刻,我觉得她还是爱我的,因而也很难下定决心离开她。” 巴利突然严肃起来。“把记忆留在心里,”他说,“但是,再也不要见她。记住你因她而产生的那种嫉妒,这样,你就再也没有想见她的欲望了。” 看到巴利替自己着想,艾米利奥深为感动。“还有,”他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因为嫉妒而如此痛苦。”当着巴利的面,他声音低沉地说:“答应我,不管你听到关于她的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但是,永远不要见她——永远不要,永远不要——如果你在外面碰到了她,马上告诉我。答应我,一定要这样。” 巴利犹豫了一下。对他而言,要他做出这样的承诺,真是奇怪。 “我受够了嫉妒,除了嫉妒,还是嫉妒。别人我也嫉妒,但我更嫉妒你。我已经接受了那个伞匠的存在,但我永远也无法接受你。”他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他想激发巴利的同情心,好让他立马答应自己的要求。如果巴利拒绝自己——艾米利奥已经下定决心,他就马上飞奔过去找安吉丽娜。他不想看到朋友在她身上占便宜。他一直盯着巴利,眼神里带着威胁。 巴利很快就猜到了艾米利奥的想法,并对他感到深切的同情。他郑重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接着,为了转移艾米利奥的思绪,他说他也同样后悔不能再去见见安吉丽娜。“我一直想给她画幅素描,因为我觉得你肯定想要。”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有种梦幻,似乎他正在心里勾勒她的轮廓。 艾米利奥忽然变得非常警觉。他像小孩子一样急着提醒巴利,让他别忘了他几分钟前的承诺。“你已经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要找灵感,去别的地方找吧。” 巴利发自内心地笑了。但是,他惊讶于艾米利奥如此炽热的感情。他说:“谁能料想到,这次冒险会在你生命里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当然,如果你对此没有感到痛苦的话,这次冒险也很荒唐可笑。” 接着,巴利开始自嘲般地自我分析,哀叹他悲惨的命运。他说,他想让所有朋友都知道,他是怎么看待生活的。从理论上讲,他从不觉得生活有多严肃,而实际上,他也从不相信生活给予了他任何形式的快乐。他从不相信那些,也可以说,他的确从未追寻过快乐。然而,想要逃离痛苦又多么不易!在他玩世不恭的一生里,连安吉丽娜都算得上是重要而严肃的一部分。 头一个晚上,巴利的友谊对艾米利奥起了很大的作用。巴利的同情,让艾米利奥基本恢复了平静。首先,至少在那一刻,他相信巴利没有和安吉丽娜在一起;其次,他那脆弱的心灵,总是需要别人的温柔对待,而他之前又没有找到可以依靠的人。或许,正是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他绝望地受控于自己的情绪。如果他有机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分析自己的感受,再听听别人的意见,他就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愤怒。 回家时,艾米利奥的心情比出门时平静了许多。有时候,他自豪地认为,自己的固执是力量的源泉,现在,他再也不这样想了。他不会主动去找安吉丽娜,除非她先来找他。他可以等待,他们的关系不能够——也不可能——在他单方面让步的基础上得以恢复。 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无论怎么努力,他依然全无睡意。这让他更加烦躁了,就像在以前的那些夜里一样。他躁动不安地幻想着梦的轮廓。在梦里,他被巴利背叛了。是的,巴利背叛了他。不久前,他承认了想给安吉丽娜画幅素描的想法。而现在,艾米利奥却在他的画室里看到他在给安吉丽娜画半裸的画像。巴利没有料到艾米利奥会出现,惊讶地看着他。巴利想起自己之前的坦白,他请求艾米利奥的原谅。艾米利奥想好了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怎么侮辱他、惩罚他。这些话跟他说给安吉丽娜的那些话很不一样,因为这次是他占理:首先,他和巴利是很长时间的老朋友了;其次,巴利之前对他郑重承诺过。他的话,说得多么委婉又巧妙!因为这些话是要说给能听懂、能理解他的人。 然而,他的幻想被艾米莉亚的声音打破,声音从隔壁传来,平静而清晰。这场噩梦般的幻想结束了,让他如释重负。他从床上跳下来,耳朵靠在锁眼上听着。他听了很久,却也不知道艾米莉亚在说什么,他只能听到,那些话说得含情脉脉。艾米莉亚似乎在期待什么,而对方也渴望这样做。在艾米利奥看来,艾米莉亚似乎是想付出更多:她让对方一定要这样。这个梦,明显是关于屈服的梦。这和前几晚的梦一样吗?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给自己创造了第二次生命,白天给不了的快乐,黑夜赠予她。 斯蒂凡诺!她说出了巴利的教名。“她也是!”艾米利奥苦涩地想。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只有巴利在时,艾米莉亚才会变得有活力。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她一直以来对那个雕刻家的那种屈服,就像她在梦里的这种屈服。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只有停在巴利身上时,才会闪烁着焕然一新的光芒。不用说,艾米莉亚也陷入爱河了,她爱着巴利。 艾米利奥回到了他的床上,然而,他却无法入睡。他苦涩地记起,巴利是如何吹嘘他总能激起女人的爱,他又是如何自我满足地笑着说,他生活里唯一缺少的,就是艺术上的成功。最后,艾米利奥不知该继续睡觉,还是从那场荒谬的梦里清醒过来,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沉迷着。艾米莉亚甘心臣服于巴利,巴利尽情享受着这种优越感,拒绝做任何补偿。当艾米利奥完全清醒过来时,他没有嘲笑自己的梦。在巴利这种品行低劣的男人和艾米莉亚那样单纯的女人之间,什么事都会发生。他决定帮艾米莉亚脱离这场苦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雕刻家赶出他家。虽然巴利没有错,但是,他过去在他家的那些时光,已经成了不幸的预兆。如果不是因为巴利,他和安吉丽娜之间的关系就会缓和很多,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因为痛苦的嫉妒变得那么复杂。而如今的分别,也会容易得多。 在工作上,艾米利奥越来越感到费力。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找各种理由离开办公室,花更多的时间来自我疗伤。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只要有机会从其他事中脱身,他的思绪就立马转移到这些让人生气的事上。他像一艘空空的船只,连最边缘的地方,都被这些令人气恼的事情包围着。这种感觉就好像肩膀上那种不可承受的重量突然被抬了起来。他的肌肉先是放松,然后扩张,然后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唯有下班的时候,他的快乐才是纯粹的,不过,这种快乐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刚开始,他的悲伤和渴望全部被那种狂喜所取代,然而,一旦嫉妒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内心,他的痛苦几乎让他颤抖。 巴利在路上等他。“嗨,最近如何?” “哦,还好,”艾米利奥耸耸肩膀,“我觉得今天早上真是难熬。” 巴利看到艾米利奥那苍白又绝望的神情,明白他正遭受着怎样的痛苦。他决定对他的朋友温柔点儿。他提议他们一起吃饭,下午的时候,一起散散步。 艾米利奥有些犹豫地答应了,但巴利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犹豫。有那么一刻,艾米利奥幻想着拒绝巴利的提议,并立马把想说的话都告诉他。或早或晚,他担心失去朋友的懦弱,会影响他拯救自己的妹妹。对他而言,能考虑采取这种行动,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如果迟迟没有这样做,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艾米莉亚的真实感受还没有完全的把握。“是的,当然,一定要来。”他最后说。看到艾米利奥这么热情地邀请自己,巴利以为他是出于感激。实际上,艾米利奥很是高兴:可以利用吃饭的机会,来消除自己心里的疑虑。 吃饭的时候,艾米利奥正好可以打听一下他想知道的事,比如巴利是如何看待艾米莉亚的。恍惚之中,他好像觉得自己在和安吉丽娜吃晚饭。她太想取悦巴利了,以至于她的表现尴尬而做作。他甚至看到她已经张开了嘴想说话,又一句话都没说就闭上了。她完全是看着巴利的脸色说话!然而,她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大笑,或者沉默,似乎只是她的本能反应。 艾米利奥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然而,她根本不看他。巴利也没听他说话。虽然巴利不知道他在这个年轻女人心里激起的涟漪,但这种微妙的关系让他为之着迷——每当他觉得自己完全征服了别人的时候,他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愉悦和激动之情。艾米利奥看着他的朋友,冷静地分析他这个人。巴利完全忘了他过来的目的。他讲的那些故事,艾米利奥早就知道了。很明显,这些故事是说给艾米莉亚的。他早就在那些不快乐的年轻女人身上试验过这些故事了。他给她讲自由自在又无忧无虑的波希米亚生活,那种生活让人笑得疯狂,也痛得彻底。艾米莉亚很喜欢这个故事。 后来,两个男人一起走了出去。艾米利奥再也按捺不住一直憋在心里的怒火,而巴利无意间的一句话,终于让他爆发了出来——巴利说:“你看,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多么快乐啊。” 艾米利奥只想狠狠地羞辱他。愉快的时光!确实!但和他无关。对他而言,那段时光是他最不快乐的记忆之一,就像他和巴利还有安吉丽娜在一起的时候。此刻的嫉妒,同样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他先是责怪巴利作为朋友,根本没注意到他一直没说话,巴利根本不理解他的感受,还以为他很高兴。其次,他责怪巴利怎么没发现:只要一看到他,艾米莉亚就变得极不自然,她有时甚至激动得结巴。在那一刻,艾米利奥完全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难过——他提起艾米莉亚,不过是为了报复巴利对安吉丽娜的那种暧昧。但是,他怕巴利看穿自己。无论怎样,他都不能表现出怨恨的情绪。他必须表现得像个有责任的家长——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亲人。 他跟巴利撒了个谎,那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说,那天早上,他碰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问他,巴利是不是真的和艾米莉亚订婚了。这件事是艾米利奥凭空编造的,但这样说,却让他感到一种解脱。他毫不客气地拆穿巴利,说他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高人一等,也算不上他最交心的朋友。 “不会吧!真的吗?”巴利惊讶地大喊,一脸无辜地笑着。 “是的,是真的,”艾米利奥想勉强一笑,却做了一脸怪相,“那些人心肠太坏了,除了嘲笑他们,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希望这样能暗示巴利,让巴利知道他已经看穿了他的伎俩,“但是,你肯定也觉得我们应该谨慎点,我们无法容忍有人这么诋毁可怜的艾米莉亚。”那个复数“我们”,意味着艾米利奥想让巴利一同为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承担责任。与此同时,他提高了声音,语气里饱含深情——他不允许巴利轻视他如此看重的一番劝说。 巴利不知道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在他的生活里,从没被人这样诬陷过。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无辜。一直以来,他对艾米利奥一家都很尊敬,虽然艾米莉亚那么丑陋。光凭这一点,他就不该遭到怀疑。他了解艾米利奥,不相信他有能力编造什么上了年纪的亲戚那种鬼话,但是,从艾米利奥的眼神里,他看出了某种躁动,甚至是某种憎恨,这让他非常震惊。他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想起那么长时间以来,艾米利奥的思绪,甚至是他的整个人生,都一直集中在安吉丽娜身上。表面上,他好像在讲艾米莉亚。然而,难道他声音里的那种烦躁和憎恨,不应该追溯到他因安吉丽娜而产生的嫉妒吗?“我觉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我和你妹妹不应该被人误以为干这种蠢事。”他有些尴尬地说。那个暗示让他多少有些受伤。 “哎,还能期待什么呢?这世界……” 但是,巴利对艾米利奥的世界充满了怀疑,他不耐烦地喊道:“哦,够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谈谈其他事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艾米利奥什么都不敢说,怕破坏自己的名誉。巴利明白了什么?艾米利奥的秘密吗?也就是说他对他的憎恨?还是艾米莉亚的秘密?他看了一眼巴利,他的表情比他的言辞更为激动。他满脸通红,直直地看着前面,那蓝色的眼睛流露着忧郁的神情。他似乎突然觉得太热,把帽子往后挪了挪,露出高高的前额。显然,他在生艾米利奥的气。艾米利奥本想借家庭的名义表达自己的怨恨,但显然没能奏效。 接着,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害怕失去他的朋友。他不可能一直监视安吉丽娜和巴利,所以,他们早晚都会再见面的。他很快做了决定,他亲切地用胳膊挽着巴利,说:“听着,斯蒂凡诺。你肯定能明白我那样和你说话,有很重要的原因。让你不再出入我家,对我而言,是很大的牺牲。”他生怕自己无法感动他的朋友。 巴利马上就让步了。“我相信你,”他说,“但请不要再提那个上了年纪的亲戚了。你要说的事情这么重要,还要费尽心思去撒谎,真是太没必要了。开门见山直接说就行了。”巴利的怒气消了,他满心同情地谈起了艾米利奥的事情。他可怜的朋友又遇上了什么倒霉事? 艾米利奥感到非常羞愧——他居然会质疑巴利和他的友谊。他多么不公平啊!现在,他只想消除他的话给朋友带来的所有阴影。他已经说出了艾米莉亚的秘密,这已无法挽回。“我很不幸。”他说,希望以自我同情的方式进一步增加巴利已经在言语间流露的同情。他没跟巴利说他无意中听到妹妹在梦中大声喊着“斯蒂凡诺”,他只是说,每次巴利一跨进他们家的门槛,艾米莉亚就有些变化。而他不在时,她整个人则病恹恹的,看着疲惫又魂不守舍。他们俩必须想想怎么帮她。 听到艾米利奥亲口说出这些话,巴利完全相信了这些事实。他甚至怀疑艾米莉亚已经对哥哥坦白了一切。那一刻,艾米莉亚在他心里丑陋无比。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上,因善良而散发的魅力也荡然无存了。虽然她年龄小,也长得丑,但现在却对他极具攻击性。爱情,在那张脸上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她像是另一个安吉丽娜——扰乱着他的心绪,但是,这个安吉丽娜简直让他不寒而栗。正如艾米利奥期待的那样,巴利对他的同情更加深切了。可怜的人啊!他还要照顾他那个歇斯底里的妹妹。 他请求艾米利奥原谅他刚刚发了火。他像往常那样真诚地说:“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有料到,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们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面了。设想一下:你对安吉丽娜的感情如此之深,你无法原谅我曾被她喜欢。所以,你找了个借口和我吵架。” 艾米利奥深感不安。巴利说出了他那邪恶行为的动机。他激动地反驳着,巴利不得不请他原谅自己的怀疑。然而,艾米利奥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资格反驳什么。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艾米莉亚。太奇怪了!对于妹妹的命运,安吉丽娜也有份儿。他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解决这个问题,他会做自己能做的,他会让巴利明白艾米莉亚人有多好,他会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奉献给艾米莉亚。 但是,从他目前的状况看,他怎么向她证明他的爱呢?那天晚上,他在桌前站了很久,他希望能在那儿看到安吉丽娜的来信。他使劲儿盯着那张桌子,似乎这样盯着,桌子上就会冒出一封信。他对安吉丽娜的思念越来越深切了。这到底是为什么?这种思念,甚至比他之前故意疏远她时产生的那种空虚和忧郁更为强烈。噢,快乐的安吉丽娜!她从不让任何人懊悔。 当他听到隔壁传来艾米莉亚那清晰而洪亮的声音时,一阵悔意袭上心头。就让艾米莉亚一生都沉醉在那天真的梦里吧,这又有什么伤害呢?最后,他的懊悔,变成了深切的自我同情,他在自己的泪水里寻求解脱。但至少那天晚上,因为懊悔,他才得以入眠。 九 和艾米利奥相比,艾米莉亚简直高明太多!第二天,巴利没有露面,她多少有些惊讶。但表面上,她却努力不让人看出她内心的介意。“他不舒服吗?”她问艾米利奥。这让艾米利奥想起来,每次提起巴利,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尽管如此,他却一刻都不曾怀疑自己对她的判断。对于她的问题,他只回答“不”,便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话。他曾受过的相同的苦难正悬在这个不堪一击的人的头上,而她却没有丝毫预感——因此,他的内心便生出一股不可阻挡的怜悯之情。更何况,给她带来致命打击的,正是他本人。的确,他已经做了出击的动作,只是那剑仍然悬在半空之中,随时都会落在她毫无防御的头部,将其砍落在地。那张温顺的脸庞,因她英雄般壮烈的努力才稍显平静,而如今,这平静也很快就要从她脸上消失。他多想将妹妹揽入怀中,在悲伤到来之前,给她安慰,但他不能这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会脸红,就像当着她的面,说出自己朋友的名字一样。自此,兄妹之间,便有了隔阂,这是因为艾米利奥对她的不公。然而,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仍然以为,等艾米莉亚感到无助、到处寻找依靠时,他就可以随时出现在妹妹身边。这时,他就可以向她敞开怀抱。对此,他确信不疑。艾米莉亚天生性格像他:遇到困难时,她倾向于求助那时刚好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管他是谁。因此,他就任由她继续期待巴利的到来。 然而,艾米利奥自己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等待。艾米莉亚除了那个常问的问题:“巴利不来了吗?”别的什么也不问,这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过去,他们总是在饭桌上给巴利留着座位,而现在,他的杯子却被艾米莉亚再次小心翼翼地放入碗橱——艾米莉亚把这个碗橱当作餐具柜。这个杯子后面放的,是巴利过去用来喝咖啡的杯子。放好之后,艾米莉亚锁上了柜门。她动作平静且缓慢。她转过身时,他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他想象自己可以在她身上每一处虚弱的迹象里,找到她痛苦的依据。她的肩膀一直是那样低垂吗?她本就瘦弱的脖子,是不是在过去的几天里变得更加瘦弱了? 她回到桌旁,挨着他坐下。他心里想:“看!她脸上那淡定的表情,说明她已经决定了再耐心等上二十四个小时。”他不禁对她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换作是他,他连一个晚上也等不了。 “巴利先生为什么不来了?”第二天放杯子的时候,她问道。“可能他觉得和我们在一起太无聊了吧。”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委婉地暗示艾米莉亚,让她明白巴利的想法。然而,艾米莉亚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暗示,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到原来的角落。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消除艾米莉亚内心深处那缥缈的希望。看到盘子上放了三个杯子,而不是两个的时候,他说:“不要再麻烦给斯蒂凡诺准备咖啡了,我觉得他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来了。” “为什么?”她手里拿着杯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他居然没有勇气说出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话。“因为他不想来。”他简短地回答。为什么要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惊慌失措地暴露自己的内心呢?让她继续相信那些幻想,给她时间慢慢消化悲伤,不是更好吗?于是,他说巴利那个时间段来不了他家,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工作太忙?”她重复着,转向碗橱。杯子从她手里滑落,却没有打碎。她捡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又放回原处。然后,她坐到艾米利奥旁边。“又要等二十四个小时。”她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巴利和艾米利奥一起走到他家房门口。虽然不愿这样,但艾米利奥也不好阻拦巴利。巴利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一楼的窗户,又很快低下头来。他一定是在某个窗户那儿看到了艾米莉亚,但他却连个招呼都不打!艾米利奥也马上抬头看了一眼,但是,就算她刚刚在窗口那儿,现在也已经回屋了。他本想责怪巴利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但又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她。 他心情沉重地上了楼。她肯定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没有在餐厅。但她很快就进来了,她走得很快。一看到他,她就停下了脚步,使劲儿关着那扇根本关不上的门。显然,她刚才在哭。她的眼睑红红的,头发湿湿的。很明显,她刚刚洗了把脸,为了洗掉脸上的泪痕。吃饭期间,他一直担心她会问他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然而,她什么都没问。她焦虑不安,甚至没有勇气说话。对于自己的焦虑,她解释说,是因为自己没睡好觉。桌上没有摆放巴利的玻璃杯和咖啡杯——艾米莉亚已经放弃等他了。 但是,艾米利奥还在等待。他在等待她的哭泣,她悲痛的声音——对他而言,这将是极大的解脱。然而,这样的解脱他还要等很久。过去他每晚回家的时候,内心总是充满了希望和担心。他怕看见她流泪的样子,怕她讲述自己的失落,然而,他却发现她安静而沮丧,那缓慢的动作,透露了她的疲惫。她像往常那样,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她还是那样尽心尽力。她又开始跟艾米利奥唠叨这些家务,就像他们父母刚去世时那样。那时他们兄妹二人,独自活在这世上,虽然家里贫穷,但他们二人却努力把家里装扮得更好看一些。 他被这种不容言说的悲伤围绕着,真像一场噩梦。而伴随着各种疑虑,她的痛苦也在不断增加。艾米利奥有时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一想到要给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就浑身战栗,因为现在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有时候,他觉得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他。噢,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闪动的亮光!她的眼神严肃而坚定,似乎一定要搞清楚这巨大痛苦背后的原因。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一天晚上,巴利要去赴约——大概是和某个女人。于是,艾米利奥决定和妹妹待在一起。然而,两个人坐在一起,一言不发——这也是一种痛苦。尽管他们都满怀心事,但谁也不敢开口。于是,他拿起帽子,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儿?”她问道。她一边把头靠在胳膊上,一边用叉子慢悠悠地敲打着手里的盘子,以此解闷。仅这一句话,他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了——她需要他。如果说两个人的夜晚已经沉闷无聊的话,那艾米莉亚一个人待着,岂不是更加如此? 他扔下帽子,说:“我想到外面走走,散散心。”突然间,那种噩梦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突然有了灵感——如果他不能跟她谈论她的困难,至少他可以跟她谈谈自己的事,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马上停止敲打盘子,转身看着他,想知道“绝望”这种东西在别人脸上是什么样子。 “可怜的孩子!”她低语着。她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和困惑的表情。然而,她还是猜不到他焦虑的原因。她想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于是问道:“从那天以后,你再也没见过她吗?” 他终于向她敞开了心扉,这无疑是种解脱。他说他再也没见过她。他在外面一刻也不停地寻找她。但是,他一直小心地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动机,他从不在那些他知道她可能会在特定时间经过的地方停留。但是,他从没见过她,从没见过。好像自从他离开了她,她就再也不想在街上被人看见了。 “是的,很有可能。”艾米莉亚说,她一心一意地想知道哥哥的痛苦的所在,想帮他治愈。 艾米利奥不禁笑了。他说,艾米莉亚不可能彻底弄懂安吉丽娜这个人。他已经离开她一个星期了,现在他确信,她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请不要笑我,”他说,虽然他看得出来,她丝毫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她就是这样的人。”他开始讲述安吉丽娜的故事。他说起她的轻浮,她的虚荣,还有其他对他至关重要的品质。艾米莉亚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半点惊讶。艾米利奥觉得她在研究他的爱情,好找到和她自己爱情的相似之处。 就这样,他们愉快地度过了半个小时。看起来,造成他们之间分歧的原因似乎已经荡然无存,这甚至还可以帮助他们两人再次团结起来。在此之前,他几乎从不提起安吉丽娜,除非是为了释放自己内心深处的爱和渴望,而他现在这样,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妹妹带来快乐。对于艾米莉亚,他心怀柔情,他觉得她这么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就是在向他发出原谅的信号。 正是他话里的温柔,让那天晚上的结束不同寻常。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又马上问道:“你呢?”他想都没想,话就直接说出了口。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压抑着那份想让妹妹对自己坦白的欲望,而现在,片刻的软弱就让他屈服于自己的欲望。既然对她的倾诉让他如释重负,那么,试着让艾米莉亚敞开心扉,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但是,艾米莉亚却不这么想。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劲儿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我不明白。”如果说她以前不明白,那现在看到他因她的困惑而陷入的尴尬,她肯定什么都懂了,“你疯了吧!”她已经明白了,但很明显,她想不明白艾米利奥是怎么猜到了她如此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的。 “我想问你有没有——”艾米利奥有点结巴,好像和她一样不安。他努力寻找着谎言的迹象,但艾米莉亚却找到了最为明显的理由,她脱口而出:“巴利先生跟你提起过我。”她自信满满地冲他喊道。她的痛苦已经找到了发泄的方式。血液瞬间涌上她的脸颊,她撇着嘴唇,带着最轻蔑的神情。她突然间变得强大起来。这正是她和艾米利奥一模一样的地方。当痛苦转化成愤怒时,她就瞬间复活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绝望的柔弱女人:她成了一团火。但愤怒让她消耗了太多体力,因此,她的愤怒也不长久。艾米利奥跟她发誓说,巴利从没跟他这样提起过她,让他以为巴利猜到了她的真情实感。她不相信他的话。但艾米利奥的话,让她得到了微弱的希望,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她大喊道:“他为什么再也不来看我们了?” “这只是偶尔罢了,”艾米利奥说,“再过几天他肯定会来的。” “他再也不会来了。”艾米莉亚哭了。由于争论,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假装没看见我。”她哭得说不下去了。艾米利奥跑到她身边,抱着她。但她受不了他的同情,她很不耐烦地挣脱他的胳膊,跑回自己的房间,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她的啜泣,已变成了号啕大哭。很快,她停止了哭泣,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像之前那样继续谈话。偶尔的战栗,让她的谈话暂时中断。她一直站在门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说,“我很少这样,我肯定是病了。那个男人没有权利这样对我,我什么都没做。你相信我吧,对吗?嗯,这才是我真正在意的事情。再说了,你想想,我说什么、做什么能让他那样想我呢?”她走了过去,坐在椅子上,又开始哭泣,但没出声。 显然,艾米利奥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他的朋友开脱责任。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却没有成功。那种对立的情绪只是让艾米莉亚更加激动。 “让他来吧!”她喊道,“就算他想见我,他也见不到,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 艾米利奥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知道吗,”他说,“到底巴利为什么改变了对你的态度?有人当着我的面,问他是否想和你订婚。”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试图搞清楚他是否值得信任。她似乎没弄懂,她重复着他刚才的话,似乎这样可以帮她分析。“有人说他要和我订婚吗?”她大笑着,但只是她的声音干笑着。这么说来,他是怕自己会妥协,不得不和她结婚。但是,谁能把这种观念灌输到他的头脑中呢?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蠢。难道他觉得她只是一个轻佻的女子吗?随便哪个男人看她一眼,或者跟她说句话,她就会疯狂地爱上他?“我承认,”她继续说道,她令人羡慕的意志力,使她终于能够用真正超脱的口气说话,“我承认,巴利的陪伴让我觉得很快乐,但我从没想到还会这样危险。”她试图再次大笑,但这次,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大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艾米利奥怯生生地说。刚刚是他引发了他们之间的知心话,而现在,他只想让这一切结束。这些话不但没能安抚艾米莉亚,反而让她痛上加痛。在这方面,她和艾米利奥完全不同。 “他那样对我,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他那样急着躲避我,好像我在追着他跑一样。”她又开始大喊,但这耗尽了她的力气。艾米利奥的话让她很惊讶,因为即便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她再次试着让艾米利奥尽可能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内心不够强大,很容易感到难过,”说话时,她的脑袋靠在两只手上,“你肯定经常看到我为了一些小事哭泣,对吧?” 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两人的思绪一起飞回了从前的那个晚上——只是因为安吉丽娜把她的哥哥从她的身边带走了,她便号啕大哭。他们坐在那儿,严肃地看着对方。她回想那次,其实她哭得也没什么原因,那不过是她没经历过像现在的这种绝望。而他,却想着那天晚上和今晚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他的良心上又感到了更加深重的不安。这个场景,简直是上次场景的延续。 但是,艾米莉亚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觉得你有责任保护我,对吧?那个人无缘无故地侮辱我,你怎么还能继续和他做朋友?” “他没有侮辱你。”艾米利奥辩解道。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他必须再次来我们这儿,要不,你必须和他反目。对我而言,我可以保证,我对他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会尽力好好对他,虽然我觉得他不值得。” 艾米利奥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他说,虽然他不觉得这件事重要到让他和巴利断绝一切关系,但他会让巴利明白,他们期待他来他们家,像之前那样。 但即便是这样的承诺,也没能让性情温和的艾米莉亚心满意足。“所以,他对你妹妹的侮辱,不过是小事一桩,对吗?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我会采取对我最有利的行动。”她的态度冷淡而轻蔑,语气里满是威胁,“明天我会向政府提出申请:作为管家或者仆人,该如何行事。”她说话的语气很冷淡,他觉得她是认真的。 “但我也没说不按你说的来啊,”艾米利奥惊慌地问道,“我明天就去跟巴利说,他要是当天不来看我们,我以后就尽量不去看他。” “尽量不去看他”,这话又激起了艾米莉亚的怒火。“不去看他?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站了起来,连晚安都没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里的蜡烛还在燃烧,那是她第一次回屋里躲避时拿进去的。 艾米利奥想,她继续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比较好把握自己。一旦她情绪稍稍好转,比如可以说声谢谢,或者表达认可,她就会再次被感动的情绪所征服。他本想跟她进入房间,但听到她在脱衣服,便跟她隔门道了晚安。她低声回应,语气非常冷淡。 但是,他承认艾米莉亚是对的。巴利应该时不时到他家看看。现在他突然不来了,未免给人被羞辱之感。为了让艾米莉亚摆脱痛苦,首先要做的,就是消除她的愤怒。他离开房子,希望能找到巴利。 然而,就在他的房门外,他遇到了最让他分心的事。虽然完全是个偶然,但他居然和安吉丽娜撞了个正着。他马上忘记了他的妹妹、他的懊悔,还有巴利。这对他而言,完全是个惊喜。其实,在那短短的几天里,他已经完全忘了她头发的颜色——那种颜色和她的脸庞正好相搭,散发着美丽的光晕,而那双蓝色的眼睛,则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的问候很简短,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冷漠一点,几乎有些粗暴。他看着她,那目光如此尖锐而又有穿透力,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惊讶和焦虑,她肯定会被吓到。是的!她焦虑不安。她红着脸,慌乱地向他问好。她和她妈妈一起,她们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她使劲儿靠向妈妈,以便往身后看去。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她的期待:希望他跟她说话。仅这一点,就让他有了足够的勇气跟随过去。 他继续走了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或许艾米莉亚是对的,他的离开是对安吉丽娜最好的教育。或许她仍然爱他!他走着走着,突然陷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她爱他,她跟着他,她想和他形影不离;而他,却一直在远离她,厌倦她。然而,在情感上,他却心满意足! 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想起他的妹妹,他的心头便沉甸甸的。这些天来,他的处境越发难堪。曾经一想到安吉丽娜,他就心如刀绞;而现在,关于安吉丽娜的回忆却成了一种安慰,虽然这也常让他心里不安——因为他让自己妹妹的命运更加艰难了。 那天晚上,他没能找到巴利。很晚的时候,在他从剧院回来的路上,索尼阿尼拦住了他。寒暄之后,他突然说,他在影院看见了安吉丽娜和她妈妈,在二楼那边。她看起来很漂亮,他说,戴着一条黄丝带,还有一顶小帽子,在她金色头发的衬托下,只能看见两三朵较大的玫瑰。影院上演的是《瓦尔基里》,索尼阿尼很惊讶,艾米利奥居然没去看这个话剧——在各种活动中,他被大家公认为颇具眼光的音乐批评家。 这么说,她还是去了影院——虽然看见他时,她那么困惑又焦虑,而且她还买了比较贵的座位。他倒是想知道是谁给她付的钱。他的又一个痴心妄想,破灭了! 他告诉索尼阿尼,他本来打算第二天晚上过去的,但后来想想又不想去了。他已经错过了那个可以在剧院得到快乐的夜晚。安吉丽娜绝对不会连续两个晚上去剧院的,不管别人为她破费多少。瓦格纳和安吉丽娜!他们两人哪怕只见一面,也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 他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服的位置。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去妹妹的房间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艾米莉亚已经停止了做梦。现在,即便是她快乐的梦想,也已经被人偷走了。他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她也找不到舒服的睡姿。 早上的时候,她听见他在她的门口,就问他想要什么。 他走到这儿,是为了听她说话,他想确定她找到了一些乐趣,哪怕是二十四小时中短暂的片刻。“没什么,”他答道,发现她醒了,他深感失望,“我听见你有动静,来看看你是不是需要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谢谢你,艾米利奥。”她轻声答道。 他觉得自己被原谅了,他感到一种强烈而甜蜜的满足感,他满眼泪水。“但是,你怎么没睡?”他想延长这幸福的时刻,他想加剧这种感觉——他想让妹妹知道,正是他对她的感情,才让他如此深深地感动。 “我刚醒,你呢?” “最近我睡得很少。”他答道。他仍然觉得,如果艾米莉亚知道他也过得如此痛苦,对她肯定是种安慰。然后,他突然想起他和索尼阿尼的谈话,便告诉她,他决定去看《瓦尔基里》,让自己放松一下,“你想来吗?” “确实想来,”她回答,“如果对你来说不太贵的话。” “一张票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艾米利奥说。他的牙齿因为寒冷而颤抖,但他又享受此刻站在那儿的感觉,不愿离开。 “你只穿着睡衣吗?”她问道。他说是的,她便吩咐他赶紧回到床上。 虽然不太情愿,但他还是照做了。一躺在床上,他立马就找到了他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找不到的舒适位置,他一连睡了好几个小时,中间一次也没醒。 他和巴利很容易相互理解。第二天早上,艾米利奥看见他走在车后,车子拉着将被宰杀的狗,他对可怜的动物满怀怜悯之心。毫无疑问,他的感动是真实的,但是,他也承认,他沉醉于这种情感,是因为这可以提高他的艺术敏感性。他没怎么听艾米利奥说话,因为他满耳朵都是狗吠声——这应该是所有生物中最为悲惨的叫声了,尤其是当狗的脖子被什么东西突然紧紧地箍住而疼痛难忍之时。“它们天生怕死,”巴利说,“它们愤怒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艾米利奥突然想起来,同样的惊讶、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无可奈何,都那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艾米莉亚的痛苦中。因为那个屠夫的缘故,艾米利奥的任务变得简单很多——巴利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说他并不在意哪天去他家看看。 然而,那天中午去办公室找艾米利奥的时候,巴利却起了疑心。他确信,艾米莉亚已经跟她哥哥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开始,艾米利奥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巴利远离他家,但现在,艾米利奥又想让他回去,因为艾米莉亚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再也不去他家了。“我觉得他们让我去,不过是出于面子!”巴利想,他一向善于解释各种事情。 他们正在路上走着,巴利却又产生了新的怀疑。“希望那姑娘对我没什么敌意。” 艾米利奥跟他做了保证,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艾米莉亚的承诺。“她会像往常那样对你。” 巴利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至少他自己应该小心点,他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表现。因为他不想鼓励她,让她再次爱上他、纠缠他。 对于他的到来,艾米莉亚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已经决定了要礼貌待他,但态度要冷淡。而现在看来,两人关系的发展,似乎由他来决定。除了接受他的领导,被动地跟随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怨言。他对她的态度,好像是两人刚刚认识——礼貌有加,谦恭不狎。巴利再也不敢忘乎所以地开玩笑了,熟人之间,巴利的名誉没有受到任何不利的影响,而他那种戏谑的表现,大概只有他最为亲近的朋友才能欣赏。彼时,任何讥言讽语,都会破坏他正在兴头上的演讲,甚至让他一言不发。但是,今天他对自己闭口不谈,他只是用往常的语气,讲着艾米莉亚不愿费神去听的事情。他的冷漠,让她目瞪口呆。他说,《瓦尔基里》让他感到厌倦——这部歌剧不过是一半观众想让另一半相信,他们正享受其中。接着,他又提起另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那还要持续一个月的狂欢节,简直令人苦不堪言。对于这种打发时间的无聊方式,除了打哈欠也没什么好做的。噢,然而,当他自己进入这样心境的时候,也是无聊至极。艾米莉亚最爱的那些甜美的快乐哪儿去了?她一直以为那些快乐的存在是为了取悦自己。 艾米利奥觉得自己的妹妹现在肯定很痛苦,他试着让巴利对她表现出兴趣。他说,艾米莉亚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苍白,他还威胁说,如果她的脸色没有好转,就去请卡里尼医生来看看。卡里尼医生是巴利的朋友,他希望借此能让巴利也关心一下艾米莉亚的健康问题。但巴利却像孩子那样固执,他拒绝参与他们的谈话。对于哥哥热情洋溢的话,艾米莉亚的回答简短而傲慢。她想对人粗鲁,但她不允许自己对巴利无礼。饭后不久,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他们撇在那儿。 他们一起在街上的时候,艾米利奥又提起了这个让人难过的话题,他想把话说开,想让巴利释怀艾米莉亚的责备。他说,他讲话的语气太轻蔑了,他肯定误会了艾米莉亚的感情。他郑重地发誓说,她从没跟他提起过这个话题。巴利假装相信了他。他说,没必要再提这个事情了,因为就他而言,他早把这事给忘了。他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相当满意。他的行为非常慎重,既可以让艾米莉亚安心,又可以免去他朋友的担忧。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只是在白费口舌,便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哥哥和妹妹一起去了剧院。两人之前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艾米利奥希望这对艾米莉亚更有好处。 但完全不是!在观看过程中,她的眼神一直黯淡。甚至,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观众席里都有谁。她的思绪,完全集中在自己经受的不公正待遇上,对于那些比她幸运、比她优雅的女人,她提不起一点兴趣。而曾经,她非常喜欢欣赏她们的美貌,事后也乐于评头论足。从前,只要是谈论时尚,她绝不会错过任何倾听的机会;而现在,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 有个名叫贝丽妮的阔绰女士,曾是艾米莉亚母亲的朋友。她坐在离艾米莉亚不远的地方,向她挥手打了招呼。从前,要是有像她这样的富有女人跟自己打招呼,艾米莉亚会感到无比荣幸。但现在,她要勉强打起精神,才能回应她的问候。她对这位体型微胖、金发碧眼的可爱女士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而这位女士则显然很高兴在剧院看到了她。 艾米莉亚的心并不在剧院。虽然没看懂那些细节,那奇怪的音乐,却让她的思想趋于宁静。那音乐声强大而富有节奏,如潮水般将她包围。艾米利奥问她是否喜欢管弦乐中反复出现同一个主题——从而把她从幻想中拉回现实里。“我不明白。”她回答。其实,她根本没听。她的痛苦融入了音乐声中,她的痛苦被赋予了新的颜色、新的意义。但与此同时,那痛苦也变得更为简单和纯粹。她身材瘦小,被人欺负了,她怎么还能奢望自己活下去呢?她从来没有这样顺从,从来没有这样不带丝毫的怒气。她想继续悄悄地哭泣,不发出任何声音。当然,在电影院,泪水已经不足以安慰她了,但她说自己听不懂音乐,这就错了。那宏伟壮丽的声音之流,象征着整个人类的未来。她看见那声音从斜面上倾泻而下,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水流的路径。现在,水流呈现出瀑布的形态,然后又形成千万个更小的瀑布,那变幻莫测的光线,以及物体的倒影,都让水流着上了不同的色彩。声音和颜色在其中达到了和谐,这就是齐格琳德的史诗命运。然而,与此同时,她那无足轻重的命运,却在生命另一部分的末端,在那枝条上枯萎。她的命运并不比别人的命运更值得同情,她的命运同样值得哭泣,但不会更多。而给她带来沉重压抑感的笑柄,在如此完整的画面中,却找不到任何位置。 艾米利奥对这音乐相当熟悉,他知道那些声音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拼凑在一起的。但是,他却没能像艾米莉亚那样如此靠近这音乐。他觉得自己的激情和痛苦,会很快呈现在作曲家的想象之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他而言,歌剧表演中的人物都是神和英雄,是他们让他从痛苦中解脱。表演间歇,他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经验,以便与这样的转化相匹配,但他没能找到。或者,他已经在艺术里找到了慰藉? 歌剧结束后,他离开了剧院。他心里满怀着这样的希望,都没注意到他妹妹比以往更沮丧。夜晚的冷空气钻进他的肺部,他说夜晚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好处。然而,当他继续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谈论弥漫在他身上的那种奇怪的淡定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巨大的悲伤。艺术只给了他短暂的一段平和,不可能再给第二次。因为现在,那些残留在他头脑中的音乐片段,已经完美地与他的感觉、他的自怜以及他对安吉丽娜或艾米莉亚的同情相协调。 现在,他情绪激动,他想通过与艾米莉亚的进一步倾诉,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互解释,是徒劳的。她继续默默地忍受,甚至不愿承认她曾向他做过任何的坦白。他们的痛苦,起因是那样相似,而最后却没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有天,他在科尔索偶然碰到了艾米莉亚,她独自一人在正午散步。她身上那条裙子平常肯定不怎么穿,因为艾米利奥从没见过她这件衣服。那条裙子是用厚厚的布料做成的,边缘是淡蓝色,穿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显得不伦不类。 一看到他,她立马有点慌乱,她准备马上和他一起回家。是什么样的悲伤让她来这儿散心呢?然而,他一想起自己也曾被欲望所驱,不得不离开房间的时候,他马上就明白了。但是,到底是什么让她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那件衣服?他坚信,她这样穿是为了取悦巴利。艾米莉亚居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多么不可思议!但不管怎样,不管她是否曾经也这样穿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散完步后,她马上换回了自己常穿的那件衣服,那件衣服像她本人一样黯淡,也正如她的命运。 十 现在,他的痛苦和懊悔缓和了许多。组成他生活的元素还是老样子,只是被弱化了一些,好像通过漆黑的镜头来观看,没有了光线和暴力。巨大的淡定、无边的倦怠像铅一样压在他身上。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感情经历了一个多么奇怪的大起大落。他真诚地对巴利说“我康复了”,而巴利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真的被治愈了——反正他也记不起自己认识安吉丽娜之前到底是怎样的状态。其实,前后也没多大的变化!大概是他从前不像现在这样爱打哈欠,那时他也没经历过和艾米莉亚独处时的那种尴尬。 这个季节总是阴沉沉的。他们已经连着好几个星期没见过阳光了。而每当他想起安吉丽娜,他总会想起她那甜美的脸庞,那金色秀发散发的温暖的颜色,还有阳光和蓝天。然而,现在看来,似乎这些东西都一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离开安吉丽娜,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自由了更好。”他肯定地说。 他决定充分利用这重新获得的自由。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变得怠惰,这种想法让他难过。他记起多年前,艺术是如何给他的生活带来色彩,又是如何把他从父亲去世的沉沦中解救出来的。就是那个时候,他写了自己的小说,讲述了那个才华和健康都被女人毁掉了的年轻艺术家。他赋予了主人公自己的形象——比如自己性格里的单纯和温柔。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紧随时代潮流,兼具女人和老虎的特性,她有着野兽般的动作、眼睛以及血性。他从没和女人打过交道,只能把女人想象成那样:自这世界诞生以来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动物。但是,刻画她的形象的时候,他又是多么自信啊!他和她一起痛苦,一起快乐。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里就藏着这么一个老虎和女人的结合体。 有一天晚上,他再次拿起钢笔,写了新小说的第一章。他发现了一种新的艺术法则,希望自己能遵守,便如实写了。他写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安吉丽娜的场景,还有自己当时的感受。但紧接着,他就写了自己过去几天里那种剧烈的愤怒的情感。在书里,他描写了安吉丽娜的美貌;然而,这种美貌很快就淹没在她卑下而任性的灵魂中;最后,又淹没在他们一开始就想要的那种田园生活的壮丽景象中。终于,他觉得有些累了,放下手中的笔,很开心自己一个晚上就写了整整一章。 第二天晚上,他继续写作,他设想了好几条关于接下来的章节如何发展的路径。他先是读了一遍自己之前写的那些内容。“难以置信。”他低声说。那个男人一点儿也不像他,而那个女人,倒是真的保留了第一部小说中女主人公那种女人和老虎的特性,但没有表现出她真实的生活和境况。他发现自己想表达的事实,要比他多年前自以为真实的梦境更加让人难以置信。他发现自己的思想缓慢得可怕,这让他觉得异常痛苦。他放下钢笔,把所写的东西都放到抽屉里,自言自语地说:他要把这些再重新写一遍,等到第二天再写吧。这个想法足以让他平静下来,但他再也没能重拾他的写作。他想避免自己所有的痛苦,却又没有强大到直面自己的不足,并将其克服。手里握着钢笔,他再也无法好好思考了。每当他想下笔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生锈了。面对着那张白纸,他保持着亢奋的状态,而钢笔里的墨水却干枯了。 他想最后见安吉丽娜一面,但他却下不了决心去找她。他自言自语地说:“现在见她,应该没什么危险。”如果他真的能像他当初离开她时所说的那样,他就应该立马去找她。然而,他现在真的已经非常平静,可以向她伸出友谊之手吗?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巴利,他说:“我就是想看看,等我再次见到她时,我能不能表现得充满智慧。” 巴利经常嘲笑艾米利奥的爱情,他不相信艾米利奥现在已经完全治愈了。况且,几天前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一种想见到安吉丽娜的强烈愿望。他曾想象过雕刻她那样的身材和衣着的雕像。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艾米利奥,艾米利奥承诺说一见到她,就让她摆好姿势让巴利画像。不管怎样,他被治愈了,这点毫无疑问。甚至,他都不嫉妒巴利了。 很快,事实就证明,巴利集中在安吉丽娜身上的注意力,一点也不比艾米利奥少。他不得不销毁了他花了好几个月才做成的那个模型。在雕像方面,他正在经历疲惫期,除了艾米利奥第一次把安吉丽娜介绍给他时他产生的那个灵感,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主意。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快要分开时,巴利问:“你再也没见过她吗?”他不想成为那个促使他们俩和好的人,但他的确想知道艾米利奥是否已经跟安吉丽娜和好如初了,而他却蒙在鼓里。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这就是一种背叛! 艾米利奥更加冷静了。现在,每个人都允许他做他想做的,但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他之所以想再次见到安吉丽娜,只是想获得思想和言语上的温暖——这正是他内心所缺失的,必须借助外力来供给。他想活成自己写不出的那本小说的样子。 他没去找她,只是因为懒惰。他希望有人帮忙,把他们两人重新撮合到一起,而他希望这个人就是巴利。其实,如果巴利能把她作为自己的模特,事情就简单多了——巴利可以让她成为他的情人。他想过提出这样的建议,但后来又犹豫了,因为他不想让巴利在自己的命运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重要?是的,毫无疑问,对他而言,安吉丽娜仍然是个重要的人物,至少和其他事相比。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才是全部,她主宰着一切。他一刻不停地思念她,犹如老人怀念他的青春。他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几乎想杀了她的那个晚上,他多么年轻啊!如果那时他选择写作,而不是像头发怒的狮子般在大街上狂奔,然后又疲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他肯定会找到一条新的艺术之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苦追寻而无果。但是,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安吉丽娜还活着,但她永远也不能把他失去的青春找回来了。 一天晚上,在公园附近,他看见她走在他前面。通过那熟悉的步伐,他立马认出了她。她怕弄脏裙子,双手托着裙摆。暗淡的街灯下,他看到安吉丽娜那双黑色的鞋子上闪着亮光。他有些困惑。他想起曾经在他感情最为深厚的时刻,他是如何觉得拥有这个女人可以治愈他内心的伤口的。而现在,他只是觉得:“她将给予我生命!” “晚上好,女士!”他用最平静的口吻说。他的欲望如此强烈而直接,他看着她那张孩子般的玫瑰色脸庞,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此清晰,似乎就是在那一刻才安放在她脸上的。 她停了下来,拉住他伸过来的手。她热情洋溢地回应着他的问候:“你最近好吗?我们好久不见了。” 虽然他口中回应着,但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他的欲望上。或许他不该这么一脸严肃,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立马得到自己想要的,确切地说——就是身体上的占有。他走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他们像所有高兴再次见到对方的人那样,简单交谈了几句。但是,他突然有点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于是他也就不说话了。他在其他场合的那种悲伤语调,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而如果他太过冷漠,他可能就永远也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了。 “艾米利奥先生,你原谅我了吗?”她终于说话了。她停在他面前,伸出另一只手,让他来握。她难得能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他努力把话说出了口:“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你根本就不急着见我。你到底有没有一丁点儿在乎我?”他真诚地说,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装腔作势,这对他根本没用。或许,真诚,比其他任何的借口,都更能说明他的目的。 她有点儿慌乱,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他没有跟她说话,她本来打算第二天给他写信的。“说到底,我到底做了什么?”她质问道,忘记了刚刚她还在请求他的原谅。 艾米利奥觉得有必要表达自己的疑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他用责备的口吻说,“和那个伞匠在一起!” 两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你这个醋坛子,”她大声喊,还顺手捏了一下还握在手里的他的那只手,“居然吃那个林中野人的醋!”不管在和安吉丽娜断绝关系这方面他做的决定有多正确,但用那愚蠢的故事做借口,他肯定是大错特错了。那个伞匠并不是他最可怕的对手。这种反思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管自从抛弃安吉丽娜以来他身上产生了怎样的罪恶感,现在,他都应该将之抛在自己的脑后。 她沉默了很久。这种沉默肯定不是有意的——对安吉丽娜而言,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微妙。她之所以不说话,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为自己开脱。他们俩肩并着肩,静静地走在这黑暗而神秘的夜晚。天空中布满了黑魆魆的云,只在有月亮的地方透出一丝光亮。 他们走到安吉丽娜的房前,她停了下来,可能是暗示他离开。但他请她往前再走。“我们继续走走吧,一直走,一直走,一句话也不用说。”为了让他高兴,她继续走在他的身边,一句话也没说。在那一刻,他又重新爱上了她,或者说,至少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爱意。现在走在他身边的,正是他失而复得的女人,这个不断出现在他梦里的女人,这个曾因他的离去而痛哭不止的女人。而这一切,都让这个女人变得更加高贵,让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具有完美的人性。同时,这个女人也因艺术而变得高贵,艾米利奥觉得,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是承载了崇高梦境和高尚情感的女神。 走过安吉丽娜的房子,他们到了那条黑暗而孤独的小路,路的一边被山挡住,而另一边被一堵低矮的田野围墙挡住。她坐在墙上,他靠着她,就像他们刚开始恋爱时那样。他想念那时的大海。在这潮湿而灰暗的风景里,闪闪发亮的只有安吉丽娜的美丽。她是那个温暖而靓丽的音符。 她吻着他,吻了很久,他激动不已。“噢,我的心肝,亲爱的!”他低语着,他吻着她的眼睛,她的喉咙,她的手,她的衣服。不管他想做什么,她都答应。他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温顺、如此温柔。他不禁感动地哭了,开始只是静静地哭,后来变成了低声啜泣。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让这幸福的时刻变成永恒。现在,什么都解释开了,一切疑虑都消除了。从今往后,他的生活里,就只有爱了。 “你真的这么爱我吗?”她低声问道,声音里充满感动,又充满疑惑。她眼睛里满含泪水。她告诉他,她是如何在大街上看见他,他面色苍白而憔悴,满脸愁苦,她多么为他心痛。“你以前怎么不来找我?”她问他,带着责备的口气。 她扶着他从墙上跳了下来。他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停止了那甜蜜的解释,他希望这样的解释能够永远继续下去。“跟我回家。”她果断地说。 他高兴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这儿离安吉丽娜家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一边走着,艾米利奥的内心又充满了之前的疑虑和担心。难道此时此刻,他就要一辈子抓紧她再也不放手吗?他在前面慢慢地上着楼梯,突然转身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沃尔皮尼怎么办?” 她愣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沃尔皮尼?”然后,她脚步坚定地上了几层台阶,和艾米利奥站到了一起。她靠着他,假装害羞地把脸藏在他的肩膀里,这让他想到了从前的安吉丽娜,和她那假装的一脸严肃。接着,安吉丽娜说:“没有人知道,连我妈妈都不知道。” 一个接一个,从前的那些老话题又都回来了,现在是她亲爱的妈妈。她已经把自己奉献给沃尔皮尼了,沃尔皮尼一定要这样,他甚至把这作为他们关系继续的必要条件。“他觉得我不爱他,”安吉丽娜低声说,“他要我证明我爱他。”而她得到的唯一保证,就是婚姻的承诺。像往常那样,她丝毫不考虑艾米利奥的感受。她说是一个律师建议她这样做的,因为这种情况属于诱奸,沃尔皮尼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爬着那个似乎永远也爬不完的楼梯。每新上一层楼梯,他就越发觉得安吉丽娜还是他从前逃离的那个安吉丽娜。作为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他的第一步——安吉丽娜又开始喋喋不休了。现在,她终于是他的女人了——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把自己献给了那个裁缝——她不停地重复这一点。就算他彻底放弃了她,他也无法摆脱这个责任。 她打开门,在黑暗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间。另一间房里,她母亲用充满鼻音的声音喊:“安吉丽娜,是你吗?” “是的,”安吉丽娜答,使劲儿忍着不笑出声,“我要上床睡觉了。晚安,妈妈。” 她点了根蜡烛,摘下帽子,脱掉外衣。然后,她把自己埋在他怀里,或者说是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明白了拥有一个长期渴望的女人的重要性。在那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夜晚,他最隐秘的灵魂经历了两次转变。那再次驱使他去追寻安吉丽娜的可悲惯性已经消失了,但同时消失的,还有混合着喜悦和悲伤的那种热情。这个男人心满意足,但满足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他所拥有的,是他憎恨的女人,而不是他深爱的女人。哦,这个骗子!虽然她尽力掩饰,但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或第二次和男人睡在一起。但这并不值得他生气,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对她的占有也同时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权利评论这个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女人。“我再也不用做梦了。”离开她家时他想到。他回头看她,苍白的月光照亮她的脸庞,他静静地想:“或许我不应该再来了。”但是,他没做决定。他为什么要做决定呢?整件事儿,根本就无足轻重。 她和他一起走到临街大门处。他不好意思表现出很冷的样子,她也就没发现他很冷。他想赶快和她约定第二天晚上的见面,但她不得不拒绝了,因为她一整天都很忙,她要在德路易吉女士家工作到晚上。最后,他们还是约定了第二天见面,但有个条件——“不能在我家,”安吉丽娜说,她的脸因为愤怒突然变红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了?要是被我爸爸看到了,我会死的。”艾米利奥承诺下次约会时,他来找房间。他明天会给她便条,告诉她地址。 拥有她的身体,就真的拥有了一切吗?她还是像之前那样恬不知耻地撒谎,他找不到让自己从中解脱的方式。她给了他最后一个吻,让他对他们的关系格外小心点,尤其是不要跟巴利乱说。她重视自己的名声。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马上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巴利。他是故意的,这是他对付安吉丽娜谎言的最好方式。他根本不在乎她所谓的秘密,他觉得那些所谓的秘密不过是为了骗他,而不是骗别人。但他还是很得意自己知道了这些秘密,他紧锁的眉头一下都松开了。 巴利像个给人看病的医生,坐在那儿静静听着。“你真的被治愈了,这还得归功于我。” 艾米利奥突然有了进一步吐露秘密的渴望,他说安吉丽娜的行为如何让他生气,她居然还想让他以为,她把自己奉献给沃尔皮尼,是因为他的缘故。然而,他的语气里又立马充满了温暖。“甚至到现在她还在想着骗我。她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我真是太心痛了。以后还能不能见她都无所谓了。” 巴利一眼看穿了他,他说:“你也和以前一样。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带着冷漠。”艾米利奥竭力否认这种说法,但巴利并不相信,“你犯了个大错,很严重的错误,你不该再次见她。” 那天晚上,艾米利奥有很多机会向自己证明巴利是对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愤怒,他知道自己需要马上采取行动来应对自己的愤怒。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也无法告诉自己,这种愤怒产生于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对可憎的事物的震惊。他太了解那种心情了。在伞匠事件和他拥有安吉丽娜之前,他就是那种心境。现在,他又处于这种状态了。他的青春又回来了!而这次,他不再想谋杀,他乐意在羞愧和痛苦中毁灭自己。 现在,他所承受的痛苦更多,因为他良心上的负担又增加了,再次和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悔恨,以及自己的生活可能会再次被她破坏的担心。但事实上,如果不是她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折磨他,吸干他血管里仅有的血液,又怎么能解释她把自己和沃尔皮尼的事全都怪罪在他身上的那种残酷呢?在内心深处,他对安吉丽娜的挂念一直被两种矛盾牵绊着:一种是他的官能(光是在床上,他对她的渴望被再次激起),另一种是因怨恨而产生的愤怒。 而那种愤怒,却让他做了最愉快的梦。早上醒来,他那种情感上的不安,已经平复了下来,剩下的,只是他对自己命运的焦虑。他没有睡着,他躺在自己的身体里,清醒着,这种状态让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觉得自己生病了,病得很重,病得没有希望,安吉丽娜过去照料他。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医院护士的脸上才有的那种庄严而甜蜜的自我奉献。他知道她在屋里来回走动,每次她走近,他就会感到一种新鲜感,她用那双凉爽的手抚摸他发热的眉毛,或是轻轻地亲吻他的眼睛和额头,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安吉丽娜会那样亲吻他吗?他重重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下子醒了过来。如果那梦是真的,他会觉得自己真的拥有她了。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做梦的能力。噢,他的朝气当然是回来了!那朝气像过去那样强而有力地跃过他的血管,磨灭了他老年的心智做出的任何决定。 他早早地起床出门了。他不能等,他必须马上见到安吉丽娜。他要赶快见到安吉丽娜,他迫不及待想要拥抱她,但他不会说太多话。他不会再次屈尊于她,他不会让他们的关系再次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他不可能因为对安吉丽娜的占有,就明白所有真相。但是那没有被美梦和甜言蜜语所美化的占有,本身就是纯洁又残忍的真相。 安吉丽娜的个性非常固执,她不愿听这些话。她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名誉受损。 而且,他也注意到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原有的计划。他注意到她那好奇又审视的眼神,她在审视他的爱是不是因为占有而减少或增加。她暴露了自己最坦率的那一面,毫无疑问,她认识那种反感和自己上过床的男人。但是,他可以向她证明自己不是那种男人。他对自己实行禁欲,满足于她给的吻——靠那些吻他就可以活得很久。但是,那些吻很快就不能满足他了,他再次在她耳边低语着他深爱她时学到的温柔话语:安吉!安吉! 巴利给了艾米利奥一个地址,那儿的房子出租,用于某种特殊用途。艾米利奥告诉安吉丽娜怎么找那所房子。她让他详细地描述一下那座房子和房间的具体位置,这样她就不会找错。这让艾米利奥有点尴尬,因为他自己都没见过那座房子。他一直忙着吻她,都没空看看周围。现在,他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惊讶地发现,唯有现在他有机会去找找那座房子。是的,唯有现在!一直以来,他都被安吉丽娜掌控着方向。 他马上就出发了。房东叫巴腊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看着就令人厌恶。在她那脏兮兮的衣服下,隐约可见突出的胸部轮廓,那是她松弛衰老的年纪里唯一残存的青春的痕迹;头上几根稀疏的卷发,头发的空隙之间可以看到她红色而油腻的皮肤。她礼貌地接待了他,立马同意租给他一个房间。她还说她的房子只租给她熟悉的人——所以当然要租给他。 他想看看房间,就走了进去。老妇人跟在后面,他们一起穿过楼梯旁的房门。那扇一直关着的门(巴腊喜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发誓),直接和大街相连。与其说房间被装饰着,不如说是被堵塞着——屋里有一张大床,看起来很干净,还有两个大橱柜,中间是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和四把椅子。房间里再也放不下其他任何家具了。 那个寡妇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胳膊放在她高高翘起的臀部上,那脸上的微笑,像是丑陋的怪相,她那没牙的嘴,像是在等待掌声。显然,她的确费心装饰过这个房间。床的上方,挂着一把打开的中国雨伞,墙上挂着一些相片——就像安吉丽娜的房间。 他看到半裸女人的照片旁,挂着他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的照片,他不禁有些惊讶——那是艾米莉亚的朋友,几年前去世了。他问老妇人,这些照片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是她买来装饰墙壁的。他盯着那可怜的姑娘,她有着甜美的面孔,在镜头前摆着姿势,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可能一生中仅有那一次——却只为了成为那个肮脏的小房间的装饰品。然而,站在那间肮脏的小房间里,他还在梦想爱情。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妇人满意地看着他,很开心自己又拉到了客人。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激动地幻想着安吉丽娜带给他的那种令人神往的爱情。他快乐地想:明天,我就能拥有我的爱! 然而,等她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那天爱她并不比以往多。长期的分离让他难过,他觉得那好像剥夺了他所有享受快乐的力量。在他赴约前的一个小时,他已经想好了:要是他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快乐,他就告诉安吉丽娜,他再也不想见她了。他会这样告诉她:“你是如此淫荡的女人,你让我恶心。”想这些话时,他和艾米莉亚坐在一起。他嫉妒艾米莉亚的平静——虽然她看起来很悲伤。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对他而言,她的爱依然是一种纯洁的、精神上的渴求,而这种爱的实现,却玷污并贬低了我们可怜的人性。 但那天晚上,他过得很快乐。安吉丽娜晚来了半个多小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个世纪。他觉得生气是他唯一的情绪,而某种愤怒又加重了他对她的憎恨。他觉得等她真的来了,他一定要打她。她没有什么借口可找——她自己说了她那天不用工作,她肯定可以准时到达。会不会是她不想让他等待,所以她拒绝昨天晚上约会?而现在,她却让他等了一整天,这一天他苍老了多少啊! 本来,他已经绝望地以为见不到她了,然而,等她真的出现的时候,他又惊叹于自己的好运气。他一边吻她,一边低声责怪她。他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脖子,而她,根本没打算回答。那些责怪听着更像是恳求,像爱慕的低语。昏暗的灯光下,那个寡妇的房间似乎变成了寺庙。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言语打碎他的美梦。安吉丽娜是如此美丽。她解开她那金子般的头发,他的脑袋躺在那金色的枕头上。他像小孩子那样把脸埋在里面,喝着这金色的香水。她是个自满的情妇,凭借她异乎寻常的智慧,预见了他所有的渴求。至少在那张床上,他不会抱怨她那敏锐的直觉。在那里,快乐和喜悦都是最纯粹的。 然而,之后对那个场景的回忆却让他气得咬牙。激情让他暂时忘记了敏锐的观察,却没能阻止那个场景的每个细节都印在他的记忆里。现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资格说他认识安吉丽娜。激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通过这些记忆,他可以明白安吉丽娜没有表达出来、甚至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些感觉。如果他对安吉丽娜毫无感情,他不可能成功做到这一点。但现在他知道了,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安吉丽娜曾有过太多让她更加快乐的男人。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本来想用赞赏的语气说,却没成功。他觉得那个晚上可以分成两半:前一半她还爱着他,而后一半,她只能勉强装作不讨厌他。他们起床时,她说她在那儿待烦了。在那种时候,不需要费心他就可以明白她的真实感受——看到他犹豫着,她把他拉下床,开玩笑地说:“快呀,我的美人。”我的美人!她一定是半个小时前才想到这种嘲讽的词语。在她脸上,他读懂了一切。 和往常一样,他希望自己独处一会儿,好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观察到的细节。那一刻,他黯然地觉得,她再也不属于他了。这种感觉,他以前就曾经历过——那晚他和安吉丽娜一起,在等待巴利和玛格丽特。他承受着这残酷的一切——那受伤的虚荣心和苦涩的嫉妒。他想让自己完全解脱,完全忘记安吉丽娜,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她——除非他再次得到了她。 他陪她走到那条大路。虽然她急着回家,但他还是劝她走那条远路——就是那天晚上她和那个伞匠在一起时,他走的那条路。那条路,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是如此相似。那光秃秃的树木映衬在晴朗的天空下,脚下不平的地面上覆盖着稠密的泥土。但是,现在和当时,又是多么不同啊!现在,安吉丽娜就在他身边。虽然在他旁边,可是又多么遥远!这是他第二次沿着这条路寻她。 他向她讲述他之前的散步。他告诉她,他是如何渴望见她,又是如何幻想看见她在他前面,以及他跌倒的伤口如何让他疼得哭泣——那简直是他最后一滴泪水。她很乐意听这个故事,她很开心,自己居然能激发出如此伟大的爱情。最后,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就抱怨说,他所承受的这些根本没有为他换来他应该得到的爱。她激动地反对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开始吻他,好证明事实并不是他说的那样。后来,她又一如既往地说了不该说的:“我把自己给沃尔皮尼不是为了你吗?”艾米利奥低下了头。最后,他选择了相信她。 沃尔皮尼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安吉丽娜告诉他,他给艾米利奥带来了快乐,他便信以为真了。但艾米利奥并不因安吉丽娜的冷漠而痛苦,他听到她提起沃尔皮尼时,就又开始害怕她和她的那些计划。他们再次见面时,艾米利奥一上来就问安吉丽娜,沃尔皮尼到底给了她什么承诺,她那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他。 “哦,沃尔皮尼现在离不开我了。”她笑着说。那一刻,艾米利奥的所有担心都消失了。他觉得这个承诺很可靠,虽然他比沃尔皮尼年轻很多,但他现在也离不开安吉丽娜了。 第二次约会时,从头到尾他一直在敏锐地观察安吉丽娜。而他得到的回报,却是最为痛苦的发现。他做出了英雄般的努力,才能忽视这个事实:有人已经取代了他。而这个男人,和他知道并畏惧的那些男人,显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个男人肯定不是莱亚尔迪,也不是格斯提尼或者达特。肯定是这个人教会了安吉丽娜那些尖锐又机智的话语,还有那些下流的双关话。这人可能是个学生,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扩充拉丁词汇,而且带着粗俗的意思。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人的存在,被逼得没办法,她只好提起了可怜的梅里吉——他肯定惊讶,自己居然还在奉献着,她说是他教给她那些拉丁词语。她说得好像是她一直以来都具备这些拉丁知识,但因为特殊的原因,她一直以来都无法展示。艾米利奥觉得教她拉丁语和教她粗俗的威尼斯歌曲的,是同一个人。唱那些歌时,她犯了些错,但就凭她对那些歌曲的了解,她肯定听了多遍——很多歌巴利都唱过好多遍,可她还是常常连一个音符都记不住。这个人也可能是个维也纳人,因为她经常因为好玩而模仿维也纳发音,而她之前根本不会。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中间,像个快乐的笨蛋。他可以根据那些蛛丝马迹猜到他的形象,但后来他放弃了,也懒得去追究他的名字。安吉丽娜收集的那些照片里,没有新面孔。他的新情敌可能没有给人照片的习惯,或者安吉丽娜觉得自己费尽心思收集来的照片,不应该被展示——就连艾米利奥的照片,也没在她的墙上,这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确信,只要他见到那个人,他就肯定可以通过一些特定的动作认出他,因为她肯定会模仿他。然而,最糟的情况,就是他还要问她,这些动作和表达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其实他经常这样。他只要一问,她就会猜到他嫉妒,然后责备他:“你又嫉妒!”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看到他表情沉重,情绪低落,她就会哭。是的,他嫉妒了。那些回忆让他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他和自己的情敌面对面时来得少。更让他难过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在安吉丽娜的声音里听出某种特定的语调,那是从莱亚尔迪严肃而稍显自大的语气里学来的。索尼阿尼大概也教了她一些事,甚至连巴利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他表达惊讶或赞赏时那种做作的方式。然而,艾米利奥却没在她身上看到任何自己的话语或动作。他为此苦涩地嫉妒着:“也许那儿没有我的空间了。” 他最憎恨的情敌,是那个神秘者。她从来不曾提起这个最近才走进她生活中的男人,这太奇怪了。她总是那么喜欢吹嘘她的成功,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只要满眼爱慕地看了她一眼,她就会念念不忘。据她所说,那些男人都疯狂地爱着她。“你应该更加信任我,”她说,“你那样抛弃了我,离开了我,我还一直待在家里。”是的,她一心想让他以为,在他缺席的那段时间,她心里想的只有他。每天晚上,她都在家里待着,她都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写信。她的父亲非常看重家庭的名誉,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当她听到艾米利奥嘲笑那个家庭委员时,她大喊道:“问问妈妈,看这是不是真的。” 她固执地撒着谎,虽然她还没有真正掌握撒谎的艺术。随便多问几句,她就会自相矛盾。然而,当她的谎言被揭穿时,她就会恢复之前下结论时的平静表情。在她内心深处,她并不相信逻辑。一定是她的这种天真,挽救了她在艾米利奥眼中的形象。 然而,就连艾米利奥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让他对安吉丽娜如此难分难舍。只要一想到安吉丽娜,那来自家庭或是办公室琐碎日常生活里的任何担忧,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通常,只要一逃离妹妹那张悲伤的脸,他就立马飞奔到扎里斯去。其实他也知道安吉丽娜不喜欢他总是去她家,在内心深处,安吉丽娜很重视自己家庭的名声。她很少在家,但她母亲总是很礼貌地请他等安吉丽娜回来——她随时可能回来。她母亲说,五分钟前,住在街角的那几个姑娘来喊她去试裙子——她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 等待的痛苦,对他是不可言说的,但即使这样,他也会在那儿待上几个小时。因为他知道,要是见不到他的情人,就算回家了,他心里也不平静。等待的时候,他就盯着老妇人那张冷酷的脸,似乎他对那张脸着了迷。一天晚上,他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等了。尽管那位母亲像往常一样有礼貌,还试着挽留他。他在楼梯上碰到一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仆人,她的头上包着手绢,那手绢挡了她半边脸。他站到一旁,等她先过,然而,正当她要跑起来时,他认出了她——她显然想要躲避他,这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仔细看了她的动作和体型,没错,那就是安吉丽娜。他很高兴见到了她,却根本没注意到,她所指的邻居家的方向和她母亲指的完全不一样;也没注意到,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到她家来,会破坏她家的名誉。那晚,她对他的态度格外友好而甜蜜,仿佛她有些罪行需要他原谅。而他则完全沉醉在这份甜蜜里,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一切是为什么。 后来,和他约会的时候,她还是同样的打扮,他终于有了疑心。她解释说,这是因为昨晚她和他约会之后,她在回家的路上被熟人撞见了,她怕离开那间房子的时候刚好被人看见——毕竟大家都知道那间房子是干什么的。这就是她乔装打扮的原因。唉,太聪明了!但她没有意识到,这个原创性的故事也是一种坦白——他在她家楼梯遇见她的那个晚上,她肯定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才去伪装自己。 一天晚上,他们约会的时候,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为了避免她敲门,从而吸引其他房客的注意力,他就跑到那脏兮兮的、弯弯曲曲的楼梯上,靠在楼梯平台的阳台上等她。他尽可能地往她来的方向伸着脑袋,好等她一过来,就一眼看见她。但是,每当他看到有陌生人上楼时,他就立马退回自己的房间,这样反反复复地来回,他越发不耐烦。不管怎样,他都无法让自己保持镇静。那天晚上,当他又一次不得不把自己关在房里,等待别人经过楼梯时,他扑到了床上,又立马站起来。他想了好几种让自己的动作复杂点的方式,这样好浪费点时间。后来,回想起这段时间,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处于这样的状态。他痛苦得几乎哭了出来。 等到最后,她终于来了。然而,她的身影也不足以平复他的内心,他激动地责怪她。她没意识到这一点,以为自己还可以给他几个拥抱,来安慰他。她扔掉手绢,胳膊环绕着他的脖子,她宽松的袖子滑到后面,露出了她的胳膊,他注意到她的胳膊滚烫发热。他更近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脸颊发红。他心里产生了可怕的疑问。“你刚从别人那儿过来。”他吼道。她放开他,微弱地抗议道:“你疯了!”然后,她开始解释她迟到的原因,也不怎么生气。德路易吉女士不让她走,然后她不得不跑回家去换上她的“伪装”。接着,她母亲又让她做了些家务,最后她才得以再次出门。这些理由,足以解释她为什么迟到了十个小时。 但是,艾米利奥心里的疑团却完全消失了。她刚从别人的怀抱里过来,他心里涌出一个念头——这是唯一能让他从这种污秽的事情中脱身的办法。他不能和她上床,他必须立马赶她走。而且,她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但是,他已饱尝“永不”的滋味了:那种长时间的痛苦、持续的后悔、无尽的烦乱、备受折磨的梦和随之而来的毫无希望的疲倦,接着是空虚的幻想和渴望的破灭,那是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的状态。他感到一阵恐惧。他把她拉向自己,为了替自己出气,他只是说:“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然而,现在却轮到她反抗了。她挣脱他的怀抱,断然地说:“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对我。我要走了。”她打算戴上手绢,但被他阻止了。他吻着她,抱着她,求她留下来,但他还没懦弱到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来表达他的爱意。他看到她那么坚定,他不禁开始仰慕她。他对自己的意见产生了犹豫,好像他的决定不过是一念之间。她感觉到了他态度的改变,才开始一点点让步。她说,如果她留下来,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分别的时候,她才同意约定他们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胜利,甚至忘了他们争吵的原因,也无心再回想那个问题。 他希望对她的完全占有,最终可以减轻他内心的愤怒。他继续赴他们的约会,带着同样难以控制的渴望,他无法摆脱重新塑造正在逐渐消失的安吉的倾向。他的不满让他在最甜美的梦里找寻庇护。这样想来,安吉丽娜真的满足了他两件事:对她身体的占有和诗人般的梦。 在他的梦里,她常常是个护士。所以,当她真的在他身边时,他还想继续这个梦。他把她拥在怀里,带着梦中人的那种激情和渴求,说:“我宁愿生病,为了让你照料我。” “哦,这很好。”她说,有那么一刻,她愿意和他一起胡思乱想。而那些话,的确足够泯灭任何梦想。 一天晚上,和安吉丽娜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极大地缓解了他那晚的情绪。他希望和安吉丽娜一起延续那场梦,不管她在场与否。在梦里,因为他们所生活的不公正的社会环境,他们非常不开心。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甚至希望自己做出英雄主义的行为,以此来保证社会主义的成功。他们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他们的贫穷。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基于这个假设:她在出卖自己,是她家庭的贫穷驱使她这么做。但她没有明白这个暗示,她还以为这些话是充满爱意的情话,而他只是责怪自己。 换作是其他社会秩序,他会马上公开承认她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她先自我牺牲给那个裁缝。他相信了安吉丽娜的谎言,这样她会对他更友好,愿意和他一起思考,他们就可以一起做梦。她让他给她解释那个梦,他很高兴地大声说出自己的梦境。他给她讲富人和穷人、伟大的人和卑微的人之间的巨大差距,以及他们的挣扎。毫无疑问,一场关于自由的斗争即将发生,而这场斗争,将给他们带来自由。他给她讲废除资本、缩短工时,以及女性应该和男性平等,互相喜爱、互相赠予。 她还想让他进一步解释,但这扰乱了他的梦,他最后总结道:“如果每件事都要分开,个体得到的就没多少了。劳动阶级是只会嫉妒的废物,永远也不会成功,不管你为他们做多少事。”他本想谈谈这个问题,但最后放弃了。人民的孩子,都站在有钱人那边。 印象里,她从没找他要过钱。他无法否认,甚至对自己他都无法否认,她家居然那么贫穷。她已经习惯了接受钱而不是甜食和其他礼物,她每次都假装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但最后总是格外感激地接受。他每送她一份新的礼物,她的感激就会被重新点燃,所以,每当他想让她比往常表现得更甜蜜、更忠诚时,他就知道该怎么办。然而,他时常有这种需要,所以,他的钱包几乎空了。每次从他那儿接受礼物时,她都不忘装作拒绝一下,因为这不过是最为简单的一种表演:她只需要一边伸出手,一边嘴上使劲儿说着不要。艾米利奥比安吉丽娜更生动地记得这些事,他一直相信:他们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就算没有礼物。 显然,安吉丽娜家里很穷。所以,她尽全力阻止他突然拜访她家。突然拜访根本不适合她。但是,不管是告诉他说她不在家,还是威胁说他会被她母亲、父亲或哥哥赶下楼梯,什么都不能阻拦他。不管多晚,只要晚上有空,他就会起身去找她——即便这常常只意味着他和那位老母亲的相处。是他的梦境驱使他去那儿。他总希望看到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安吉丽娜,他迫切地想抹去他们之前见面时那一成不变的悲伤故事。 终于,她做了最后的努力。她告诉他,她的父亲从不给她片刻安宁,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止他让艾米利奥难堪。他父亲已经跟她保证,说绝对不会使用暴力,但是,这个老男人决定让艾米利奥亲自了解他的想法。五分钟后,老查莉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长得高高瘦瘦,有些站不稳,一进房间,他就直接坐了下来。艾米利奥以为,这个老男人很清楚,他的到来是被人许可的。显然,他想让自己的第一句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说得很慢,有些费劲,但带着命令的语气。他说,他有能力为他的女儿提供任何保护,如果没有他,他的女儿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的哥哥们根本就不关心家里的事——他不是故意要说他们的坏话。安吉丽娜似乎对这个长长的开场白非常满意。她突然说,她要去隔壁房间换件衣服,然后走了出去。 老男人突然没有了他之前所有的骄傲。他转过身去,看他的女儿,同时还吸了一撮鼻烟。艾米利奥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马上就要向他袭来的指责。安吉丽娜的父亲直直地盯着前方,盯着他自己脚上的靴子。突然,他再次抬起眼睛,看着艾米利奥:“哎,是的。”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一个刚找到他丢失的东西的男人。他重复着那段开场白,但语气缓和了很多;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接着,他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继续自己的演讲。他看着艾米利奥,却从不和他眼神对视,只有看着他拿在手上的那个空空的鼻烟盒时,他才能下定决心说话。 他说,有几个坏人一直在骚扰查莉一家。安吉丽娜没跟他说过这些人吗?要是没说过,那就是安吉丽娜的错了。这么说来,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查莉一家,试图发现他们家的污点。他们必须要时刻保持警惕。布莱塔尼先生认识蒂克吗?如果他知道蒂克这个人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频繁地来安吉丽娜家了。 现在,这个说教变成了对艾米利奥的警告——他还这么年轻,不要让自己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中。老男人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艾米利奥猜到了真相——银色眉毛下的那双蓝色眼睛,闪烁着奇怪而疯狂的光芒。 这次,老男人似乎可以接受艾米利奥的注视了。蒂克的确住在奥皮斯那边,但即使在那边,他也可以向他的敌人发起疯狂的进攻。他难过地补充道:“他连小女孩儿都打。”他们家还有个敌人叫托克,他住在镇中心。他不打他们,但是他做的事更可怕——他剥夺了这个家庭里所有人的工作,他偷走了他们的钱和他们的资产。 老男人越说越愤怒,他开始大喊。安吉丽娜冲了进来,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跟你走。”她生气地对父亲说,把他推出了房间。 老查莉犹豫地站在门口,指着艾米利奥说:“他不知道关于蒂克和托克的任何事。” “我会告诉他的。”安吉丽娜说,她突然开始大笑。然后她隔着门,大声喊道:“妈妈,过来把爸爸带走。”接着关上了门。 艾米利奥被那双一直盯着他看的疯狂眼睛吓到了,问道:“他病了吗?” “哦,”安吉丽娜轻蔑地说,“他就像个没用的废品,他什么事都不做。家这边有个蒂克,那边有个托克,他一直不肯出门,所有工作都让我们女人做。”她突然开始一阵大笑,她告诉他为了让这个老男人开心,整个家庭是如何假装感受到了蒂克对这整座房子的击打。好多年前,这个老男人的狂热症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住在拉扎雷托一栋五层楼高的公寓。那时蒂克住在马尔兹广场,托克住在科尔索。后来,他们搬了家,希望老男人有勇气再次上街,但是你看!蒂克搬到了奥皮斯,而托克搬到了体育场。 她一边说着,他一边开始吻她:“这次逃过了,算你幸运。如果那时他记不起他的敌人,你不会这么轻易逃脱。” 由此,他们的关系越发亲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座房子里的所有秘密。即使是她自己都觉得,她再也没有什么不堪的事情需要瞒着艾米利奥了。她说:“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我把你当成我的哥哥。”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他。她并非生性强横,她只是想利用自己的本领,让自己尽可能过得愉快,以后和他相处时,她再也不用考虑他的感受了。约会时她经常迟到,她常常看到他瞪着眼睛等她等得望眼欲穿。她对他的态度更恶劣了。当她厌烦了他的爱抚,她就粗暴地把他推开。他开玩笑地说,他怕她迟早会拿鞭子抽他。 虽然不是非常确定,但他总觉得安吉丽娜和这间屋子的房东——巴腊喜,她们之间早就认识。那个老妇人看着安吉丽娜,如慈母一般,她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安吉丽娜那金色的头发和美丽的眼睛。安吉丽娜否认她们之前认识,但她对这个房间却格外了解,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来晚了,听到他们吵架,老巴腊喜非常坚决地站在了安吉丽娜那边。“难以想象,谁会责怪那张天使般的面孔。”安吉丽娜从不拒绝别人的尊敬,不管是谁对她的尊敬,她得意地笑着,说:“你听到她说的了。这应该给你上了一课。”他的确听到了,但也被他情人的粗俗吓到了。 现在他总算看清了,她根本不可能达到他的层次。有时候,他甚至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屈尊到她的层次,甚至比她还低。一天晚上,她拒绝和他做爱,说她那天已经忏悔过了,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内心有罪。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她的渴望倒不是占有,他只是想证明,他也可以比她还下贱。他粗暴地强奸了她,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那儿,开始后悔他的暴行。让他欣慰的是,这样的行为,却换来了安吉丽娜对他崇拜的一瞥。那一整晚,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她崇拜这个完全掌控了她的男人。他本想以后的所有场合里,都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安吉丽娜,但他做不到。想找到第二个可以残忍对待安吉丽娜的借口,没那么容易。 十一 似乎是命中注定,但凡和安吉丽娜有关的事情,巴利总要干涉,这让艾米利奥的处境更加痛苦。一直以来,两人之间都有个约定——艾米利奥的情人要为雕刻家的雕像做模特。现在,履行这个约定的唯一方式,就是艾米利奥应该记得对安吉丽娜提起此事。 艾米利奥总是忘记对安吉丽娜提起此事。对此,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决定不再提了。然而,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忘记安吉丽娜的形象,除了安吉丽娜,他没有雕塑其他形象的灵感。为了打发时间,他决定让自己的想象付诸实践——他开始创建人像框架,又用泥土覆盖它。他用湿的破布把它包起来,在心里想道:“亡者之衣。”他每天都要打开那个裸体,看一眼,想象它穿上衣服的样子,然后再给它盖上破布,并留心不把它们弄湿。 关于这个话题,两个朋友谁也没再提过。但是,巴利仍然希望自己用不着去求艾米利奥,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一天晚上,他对艾米利奥说:“我无法工作。如果不能雕刻我心里的那个形象,我会非常绝望。” “我是真的忘了跟安吉丽娜说这事儿了。”艾米利奥说。然而,他都懒得装出真的忘记某件事情的惊讶,“这样吧。等你见到她时,你自己跟她说这件事。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你。”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巴利对他很同情,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巴利知道,自己并没有在这对情人之间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他也不想再和他们的事情有任何牵连。他不能让自己强行介入到他们的关系中——就像几个月前他想治愈艾米利奥时那样。显而易见,艾米利奥摆脱痛苦是早晚的事。而他梦想已久的美丽雕像,他此刻唯一渴望完成的雕像,却被艾米利奥无法治愈的欲望给破坏了。 他试着换个模特完成他的计划,但那些模特无一不让他感到厌烦。试了几次之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从事雕刻家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放弃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想法。但这次,不管到底怪谁,他都把错怪在艾米利奥头上。他在内心深处坚信,要是能拥有梦寐以求的模特,他肯定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就算几个星期以后就要销毁那些作品,也没有关系。 然而,关于这些话,他一句也没跟朋友提起。这是他对艾米利奥最后的照顾。无论怎么跟艾米利奥解释安吉丽娜对他的重要性,都是徒劳,这一切都只会让那个可怜的人更加难过。艾米利奥不可能明白,艺术家之所以对某个特定的物体感兴趣,只是因为他在那件物品上发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纯净的线条。这听起来毫不相关,像是一种不可定义的关于粗俗、鄙薄的表达,有的艺术家可能会压制这种表达,而他却恰恰相反,他只想模仿并突出这种表达。 他们一起走在街上,关于他内心的渴望,他只字未提。而艾米利奥丝毫没有明白巴利给他的暗示,巴利害怕表达自身的渴望,而艾米利奥误解这种惧怕,他承受着嫉妒的折磨。现在,巴利对安吉丽娜的渴望,一点儿也不比艾米利奥少。有这样的情敌,他怎么能避免自己受伤? 他无法保护自己!他已经承认了他的嫉妒,他不想再次提起,他已经原谅了那个伞匠情敌,如果此刻再表现出对巴利的嫉妒,他就太傻了。他的羞愧让他手足无措。一天,巴利把他从办公室里拽了出来,正如他经常做的那样,他们一起回家。在海边,他们看到安吉丽娜朝他们走来,中午太阳照耀在她身上,阳光在她金色的卷发中闪烁。太阳光太过刺眼,安吉丽娜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使劲儿眯缝着眼。巴利发现,自己突然间就和这个朝思暮想的杰作面对面了。他来不及考虑轮廓,一眼看过去,他看到的全是细节。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朝他们走近了几步,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笔直而优雅。她浑身散发着年轻的气息:她的衣着,还有她走在阳光下的步伐。 “看这儿!”巴利喊道,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别让你愚蠢的嫉妒阻止我创造杰作。”安吉丽娜向他们问好,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她最喜欢假装成这样。然而,她也只有在这样的问候里才有正经的样子,而这种一本正经的神气也是她最近才学会的。 巴利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在等艾米利奥的同意。“很好。”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机械地说。他希望巴利明白,他同意这件事有多么痛苦。但此时,巴利眼里只能看见他的模特,而安吉丽娜却正在努力逃离,艾米利奥的话还没说出口,巴利就已经追随她而去。 所以,最后巴利和安吉丽娜还是见面了。艾米利奥重新加入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巴利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安吉丽娜高兴得脸都红了,问巴利她什么时候来合适。巴利说明天九点。她同意了,说幸好明天她不用去德路易吉家。“我会准时到的。”她在分手时说。话到嘴边,她想都不想就说了出来。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这个承诺会让艾米利奥生气,这区别于她和巴利还有艾米利奥的约会。 和安吉丽娜约好之后,巴利的注意力又回到朋友身上。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对不起艾米利奥,他亲切地请他原谅:“我是真的没忍住,我知道你不高兴这样。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因为你假装的不在意就为所欲为。我知道这让你很痛苦。但是你错了,你知道吧,你错得很离谱,但我也不是完全正确,我们都是一样的。” 艾米利奥勉强一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巴利觉得艾米利奥对他非常严肃,其实他并不值得这样。 “我只能想到一件事,我想要获得你的原谅,唯一的选择就是告诉安吉丽娜不要去我的画室?好吧,你要是想让我说,我就会说的。” 艾米利奥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艾米利奥太了解她了,就像他是她的创造者——拒绝她的人总是对她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不想让她因此再次爱上巴利。“不用。”他友好地说,“就像现在这样吧。我相信你,也只信你。”他微笑着补充。 巴利向艾米利奥保证,他肯定对得起他的信任。他承诺说,在他给安吉丽娜画像的时候,他只要有一次忘记了艺术,哪怕只有一秒,他就立马让她出去。艾米利奥勉强接受了这个保证,他还让巴利重复他保证的话。 第二天,巴利去找艾米利奥,向他汇报第一次画像的事情。他着了魔似的工作,对于安吉丽娜,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她尽可能地保持着那个很不舒服的姿势。现在,她不太明白该怎么摆造型,但巴利有信心教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珍惜自己的灵感。他给安吉丽娜画了九次或者十次画像,却几乎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如果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我向你保证,我只跟她说你的事。相信我,到最后,她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件坏事。但是,你总跟她讲我的事会让她很烦,她会开始讨厌你的!” 那两天,他没有见到安吉丽娜。他和她约定周日下午在巴利的画室见面。他发现她工作很卖力。 巴利的画室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仓库。巴利不想让这个地方给人高雅的感觉,刻意保留了它以前艰苦的环境,这里的每个迹象,都表明它以前曾经被用过。石头的路面还像当时刚动工时那样不规则,冬天时,雕刻家会在地面中间铺上一块很大的地毯,防止脚挨到地板。墙上粗糙地刷着白漆,小的泥土的人形或石膏模型靠着支架放着,明显只是随意放在那儿,并不是为了给人欣赏——只是堆积在一起,而不是按组排放。然而,这里也有让人欣慰的地方。金字塔形的炉子让屋里很暖和。屋里放着很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椅子和安乐椅,大部分都很高雅,这让画室少了些许仓库的感觉。巴利说,他的椅子形状都不一样,因为他需要坐在和自己当时所沉醉的梦境相匹配的椅子上。然而,他说他有时也觉得,还有些椅子的形状,他目前还没有找到。他让安吉丽娜站在一个台子上,奢华的白色靠垫支撑着她,而巴利则站在椅子上,旁边是另一个旋转的台子。他正在画像,刚勾勒出轮廓。 看到艾米利奥,巴利跳了下来,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安吉丽娜也停止她的造型,坐到了白色的靠垫中间,像是躺在一个小窝里。她格外友好地欢迎艾米利奥的到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她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他不好吗?艾米利奥对她的这种温柔,丝毫不觉得感激。她可能想让他知道,她多么感激能单独和巴利相处这么长的时间。 巴利站在自己作品的前面。“你喜欢吗?”艾米利奥看着那个雕像。这是个半人形的造型,它跪在粗糙、没有形状的地面上,那肩膀的线条,还有姿势都很像安吉丽娜。现在看来,那个画像似乎带着悲剧的感觉。它好像是被埋在土里,挣扎着想要解脱。而那个脑袋,太阳穴处被挖空了,眉毛也被雕刻家抹去,看起来像是仔细用土埋起来的头骨,再怎么也发不了声。“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点点完成的,”雕刻家说,他充满爱意地看了一眼整个作品,“我的想法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这儿还欠缺形式。”然而,想法这种微妙的事情,也只有他自己可以看到。似乎有人在那堆泥土中祈祷,但那个祈祷的人对上帝的相信,可能只有那么一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巴利大概解释着他的主要想法。雕像的底部较为粗糙,但从下往上,做工越来越精致,直到头发。头发由当时最懂得时尚的理发师完成。雕像的头发和脸上所表达的那种祈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吉丽娜摆好了造型,巴利又开始工作了。她的那个造型已经保持了半个小时,她非常认真,她想象着自己在祈祷,就像雕刻家告诉她的那样,脸上带着一副虔诚的表情。然而,巴利还是不满意这个表情,他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但是只有艾米利奥看见了这个手势。站在台子上的修女不懂得如何祷告。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显得虔诚。于是,她上下翻动着眼睛,但这只表达了一种无礼,她在和圣父打情骂俏。 安吉丽娜沉重的呼吸暴露了她的倦意,但是巴利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创作到达了一个重要的阶段,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作品里。他让她低下那可怜的脑袋,并要求她要低过她的右肩膀。“你很累了吧?”艾米利奥问她。因为巴利看不见他,他便摸着她的下巴,好给她支撑。她挪动她的嘴唇,亲吻他的手,但没改变她的动作。“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她多么令人敬佩啊,为了艺术品那样牺牲自己!如果他是巴利,他会把她的牺牲视为爱情的证据。 不久,巴利允许她短暂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当然不需要休息,他用那段时间去做雕像的底部。他穿着长长的亚麻大衣,给人感觉像个僧侣。安吉丽娜站在艾米利奥旁边,毫不掩饰自己对雕刻家的崇拜。巴利是个杰出的男人,他敏捷而强壮,胡子的形状很是美观,微微带着灰色,还有些金色。他轻轻地从台子上一跃而起,又跳了回去,甚至都没有摇动雕像。他像是智慧工作者的完美化身。他粗糙的大衣袖口处,露出精致的衬衫袖口。甚至连艾米利奥都忍不住崇拜他,尽管这让他痛苦。 巴利很快继续他的工作。他接着在脑袋上开洞,似乎并不在意这样会让原本就不太有形状的脑袋更加松弛。他在某个地方多加一点土,就会移开其他地方的一点土。他时不时看一眼安吉丽娜,似乎是在模仿她的模样,但在艾米利奥看来,那泥土却没有复制出一丝安吉丽娜脸庞的特点。巴利结束工作之后,艾米利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雕刻家告诉他具体应该怎么看这个雕像,有时,这个雕像的确和安吉丽娜没有任何相像之处。但是,如果换个视角,就会有些相像。安吉丽娜也没有认出自己,她有些生气:巴利用那堆没有形状的泥土描摹她的脸,但艾米利奥看出了明显的相像之处。那张雕刻的脸似乎在睡觉,它固定在那儿。而那双眼睛,因为目前还没有雕刻,似乎是闭着的。然而,雕像里似乎有种呼吸的力量,就要激活这没有生命的泥土。 巴利用潮湿的破布包住那个雕像。他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并为之激动。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巴利的艺术是两个朋友之间唯一的联系,他们再次谈起雕刻家的灵感。那个下午,他们的关系恢复了长期以来少有的亲密。但也正因如此,安吉丽娜不太高兴,她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巴利并不介意被人看见她和他们在一起,坚持让她走在他们前面,安吉丽娜照做了,她高傲地抬起头,鼻子都要顶到半空中了。巴利继续谈论着他的雕像,艾米利奥则紧紧盯着那个姑娘的一举一动。他没有嫉妒的时间。巴利似乎在幻想,而每当他想起安吉丽娜时,他也是远远地看着她,既不和她开玩笑,也不欺负她。 天气很冷,雕刻家提议去酒馆喝点暖酒。酒馆里人很多,还有很浓的食物和烟草的味道。他们决定坐在外面的院子里。一开始安吉丽娜不太愿意,说她会感冒,但巴利说这做法很有新意,她马上就同意了。她穿着他的外衣,把自己包裹起来,享受着那些因为屋里太热而出来透气的人的羡慕目光,也享受着赶忙跑来的服务员的殷勤。巴利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眼镜,好像在那上面找寻自己的灵感。艾米利奥忙着给安吉丽娜暖手,安吉丽娜也很乐意把自己的手给他握着。这是她第一次允许他当着巴利的面爱抚自己,这让他格外快乐。“甜蜜的小东西。”他小声说。然后凑近了去吻她的脸颊,她把脸凑到他的嘴唇上。 那个夜晚晴朗而安谧,风在高高的房子上吹口哨。他们喝了很多酒,那些酒温暖而芳香,足以抵御一个小时的寒冷。对艾米利奥而言,这是他爱情故事里另一个难以忘记的插曲:深蓝的夜空下,黑黑的庭院,长长的木桌一头,他们三个人坐在那儿。毫无疑问,是因为巴利的缘故,安吉丽娜才把自己交给了他,她才努力做出温顺的样子,甚至是比温顺还温顺——多么温柔的情人。 回家的路上,巴利说他那天晚上还得去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他觉得这个舞会无聊至极,但是,他已经计划好去见他那个医生朋友。朋友说,除非他的伙伴是像雕刻家这样受尊敬的人,他才会去参加那个舞会,这样,他的顾客才会更加容易原谅他出现在这种地方。 巴利本来想早点上床睡觉,这样第二天早上才可以更精神地去工作,但一想到那些时间都要用来狂欢作乐,他不禁一阵颤抖。 安吉丽娜问他有没有座位,让他把具体位置告诉她。“我希望,”巴利笑着说,“你要是戴着面具的话,过来找我,跟我说说话。” “我从没去过化装舞会。”安吉丽娜断然拒绝道。然后想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事的确存在,她补充道:“我很乐意去一次。”他们当场约好了,他们要一起参加下周为慈善活动举办的化装舞会。安吉丽娜高兴得蹦蹦跳跳,她的快乐看起来如此纯粹,连巴利都和蔼地冲她微笑着,她好像变成了小孩儿,因为一点小事就很开心。 当两个男人单独相处时,艾米利奥坦白说,关于让安吉丽娜做模特的事情,他找不到什么反对的理由。然而,他们分别时,巴利却说了一句足以破坏他那天所有快乐的话:“所以你对我们满意了?你别忘了,为了让你满意,我尽了全力。” 这么说来,安吉丽娜之所以对他那么温顺,都是因为巴利的建议!一想到这儿,他不禁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这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嫉妒。他告诉巴利,他并不在乎安吉丽娜对他的温柔是因为受了他人的影响。虽然安吉丽娜最近的柔情,让他高兴得达到了极乐世界的巅峰,但他依然觉得,对于这种柔情,不能表现得过于感激。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安吉丽娜这么愿意当着巴利的面和他亲近。她对这个雕刻家倒是顺从!因为他的缘故,她情愿牺牲自己感情上的美德,还有艾米利奥永远也逃不掉的谎言。她对巴利太不一样了。为了巴利,这个从未拥有她的人,她可以卸掉自己的面具,但对艾米利奥,她又愿意做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急忙跑到安吉丽娜那儿,着急地想知道当巴利不在时,她对他的态度。完美!在确定是他以后,她亲自为他开了门。早上的她,也是那么可爱。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她又重新恢复了那种盛开并且无瑕的感觉。她白色的睡衣有些褪色,上面画着蓝色的条纹,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身体结实的线条,露出她雪白的脖子。 “我是不是不该来?”他情绪低落地问。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先不要吻她。他想等和她争论过后再去吻她。 然而,她一点儿都没注意到他在生气。她把他带回房间,“我得赶快换衣服,”她说,“九点前我得赶到德路易吉女士家。趁我换衣服的时候,你看看这封信。”她紧张地从篮子里拿出一封信,“你仔细看看,给我点建议。”她的脸上乌云密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看看发生了什么。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我也告诉了妈妈,可她,可怜的人,她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她走出房间,但又马上转身回来,说:“如果妈妈和你提起这件事,记得她什么都知道,除了我已经把自己交给沃尔皮尼了。”说完这些,她给他一个吻,又出去了。 那封信是沃尔皮尼写的,那是一封正式的告别信。信的一开始,他就说自己一直对她坦诚相待。而她,他现在知道了,从一开始就没跟他说实话。艾米利奥开始更认真地看这封字迹模糊的信,他怕沃尔皮尼提起自己的名字——作为他抛弃安吉丽娜的原因。沃尔皮尼从别人那儿听说,她从来都不是梅里吉的未婚妻,她不过是个情妇,但他一直不肯相信,直到前几天他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她参加过很多次化装舞会,每次都和不同的年轻男人在一起。然后,沃尔皮尼又说了一些侮辱性的话,他把那些词语乱七八糟地拼凑在一起,让人觉得这个可怜的男人又认真又好笑——信中那些复杂的词语,肯定是他费了很大的劲儿从词典里查到的。 老母亲查莉进来了。她的手像往常那样放在围裙下,她靠在床上,耐心地等他读完这封信。“你怎么看?”她用鼻音问,“安吉丽娜不愿意承认,但我觉得,她和沃尔皮尼之间玩完了。” 对于沃尔皮尼的种种指责,只有一处结论让艾米利奥感到惊讶。“是真的吗?”他问道,“安吉丽娜经常去化装舞会?”其余的指责,比如她做过梅里吉和其他很多男人的情妇,这些事他都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而其他人也这样被安吉丽娜欺骗着,或者说,安吉丽娜对他们的欺骗更多。想到这里,艾米利奥很是生气。但对他而言,他也从信里知道了一些事。她比他想象的更会伪装。前几天,她还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去参加化装舞会,她用那种欢快的表情骗了巴利。 “那都是胡说八道。”老妇人说,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一定会被人相信,“安吉丽娜每晚做完工作就直接回家,然后立马上床睡觉。我亲眼看着她上床的。”聪明的老妇人!安吉丽娜当然没骗她,她也不会承认任何人被她女儿骗了。 接着,这位母亲马上出去了。紧接着,她的女儿进来了。 “你看完了吗?”安吉丽娜问,她坐在他旁边,“你怎么看?” 艾米利奥冷冷地说,他觉得沃尔皮尼说得很对,因为已经订婚的姑娘不应该去化装舞会。 安吉丽娜情绪激动地否定这一切。她去化装舞会了吗?他难道没看见前几天晚上她多么兴奋吗?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去化装舞会。 她这么一说,更使得她所有的争论都失去了说服力。她所提起的快乐,是她纯洁的象征,但是既然她记得这么清楚,就更说明了她肯定花了很多心思,才伪装出那种快乐。但是,她还提到了很多其他的证据。只要她不去德路易吉女士家,她每天晚上都和他在一起,她甚至没有一块儿破布可以让她穿着去参加化装舞会,对于那个她已经计划好要参加的化装舞会,她还指望他帮忙呢!对此,艾米利奥并不相信。现在,他非常确定在狂欢节期间,她经常参加化装舞会。但是,听着她那滔滔不绝的争辩,他不禁渐渐相信了她。她又提出了很多证据。她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侮辱、怀疑而生气。她紧紧靠着他,试着说服他,软化他的心——尽管巴利不在那儿!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助。她不想让沃尔皮尼那么轻易地离开,她指望着艾米利奥的建议,她指望艾米利奥教他怎么抓紧他——她对他总有种无条件的信任,这种信任是没受过教育的人对作家的信任。虽然明知这一事实,艾米利奥依然对她的温柔感到心满意足。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把这些事想成巴利的功劳好。他想显示自己的价值,便开始仔细研究她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他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比他更深刻。她很清楚,如果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首先第一步,她要弄明白沃尔皮尼是否真的相信他信里写的那些事,还是说他写那封信只是一种对她的试探,让她澄清他听到的那些模糊的流言。还有,他写这封信时,是不是已经非常坚定地想好了要和她分手,还是他只是试探性地威胁——一旦安吉丽娜做好道歉的准备,他就马上原谅她。艾米利奥又看了一遍这封信,他不得不承认,沃尔皮尼在里面混杂了太多的证据,他无法挑出有用的证据。除了梅里吉的名字,他谁的名字都没提。“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个好主意,”安吉丽娜生气地说,“他不能否认我把第一次给了他。” 一旦把所有事情都说开了,艾米利奥就明白了该如何根据安吉丽娜的想法来应对这封信。信的结尾写得很夸张,沃尔皮尼声称他要离开她,这不光是因为她骗了他,更重要的是她对他很冷漠,他十分确定她根本就不爱他。这是不是抱怨她性格上的缺陷的最佳时机呢?因为他对她的指责,和沃尔皮尼想表达的指责一样严重。她对此非常感激,她说艾米利奥指出了事情的真相,而她根本没想到,是她自己让他想到了这一点。噢,她知道她不像他那样有学问,她也不想因此得到表扬!她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庆幸周围有左膀右臂可以帮助自己,但她并不在意是谁帮了她这些忙。 她没法马上给沃尔皮尼回信。她得马上到德路易吉女士家去,她正在等她。但是她中午会回家,她请求艾米利奥那时去她家。她会在家里等他,她请求艾米利奥利用从现在到中午的这段时间,好好帮她想想这个问题。她让他把那封信带到办公室,空闲时好好研究一下。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她说他们必须在进城前分开。她现在非常确定,沃尔皮尼雇了人监视她。“那个无赖!”她狠狠地大喊,“他毁了我。”她说,她恨他曾经承诺要娶她,正是这个承诺毁了她。“当然,他现在肯定很乐意兑现他的诺言,但他会发现他还要处理我的问题!”她承认她厌恶他。他让她觉得恶心,他是个肮脏的野兽。“都是因为你,我才把自己给了他。”然而,她发现艾米利奥对于这个指责表现得非常惊讶——她以前说话的语气从没这么激烈过。她便马上换了种说法,“好吧,就算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说了这些温柔的话,她离开了他。他依然觉得,她把这些责任都怪罪在他头上,只有一个目的——引诱他尽全力,帮她摆脱她和沃尔皮尼之间的麻烦。 他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路。他看到她依然以那种肆无忌惮的方式享受着路人爱慕的眼神,突然间,他又回到了从前的心境,他又开始心疼她的处境。他完全忘了自己害怕她会再次纠缠他,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他感到极度快乐。沃尔皮尼抛弃了她,她现在需要他。中午的时候,他可以再次拥有她,那一整个小时里,她都完全属于他,真正属于他。 他们经过镇上的商业区,在那个时间段里,没人是为了休闲而在那儿散步。安吉丽娜的身材婀娜多姿,她的步伐坚定而平稳,她的眼睛看着街上的事物,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他觉得街上所有男人,只要看到她那富有魅力的身体,都会想要和她上床。整个早上,他都无法摆脱那个场景带给他的兴奋感。 他想象中午的时候,安吉丽娜会对他的帮助感激不尽,而他,则可以充分享受她的感激之情。来开门的是老查莉女士,她十分热情地请他进屋,把他带到了她女儿的房间。他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二楼,很开心地坐了下来,每时每刻都期待着安吉丽娜的出现。“她还没回来。”老妇人说,她看着走廊,好像在等待女儿的到来。 “她不在?”艾米利奥喊道,他感到一种悲痛的失望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这么晚,”老妇人继续说,她依然看着门外,“肯定是德路易吉女士有事,让她留下了。” “你觉得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我不知道,”她用最无辜的语气回答,“她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但是,如果她留下和德路易吉女士一起吃晚饭的话,可能要到晚上才回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接着,她更加自信地补充道:“我觉得她不可能在外面吃晚饭,家里都准备好了。” 艾米利奥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马上看穿了她,她所有的疑虑都是假装的,这个老妇人知道安吉丽娜不可能马上回来。但像往常一样,他的观察力对他并没什么用。他的渴望把他牵绊在这个地方,安吉丽娜的母亲静静地陪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沉重。事后回想一下,艾米利奥觉得那种表情是一种嘲讽。他们家最小的女儿走了过来,她站在母亲的椅子旁,后背上下摩擦着椅子背,像猫在摩擦门框。 最后,他满心失落地走了。老妇人和小女孩友好地跟他再见。他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她的头发颜色和安吉丽娜的一样。其实她长得和安吉丽娜很像,只是她的肤色不如安吉丽娜那样健康。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找安吉丽娜,除非她来找他,这是报复安吉丽娜最为明智的方式。现在她需要他的帮助,她很快就会来找他。但到了晚上,一走出办公室,他又不自觉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她家的路。他对自己说,他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无故缺席,连个解释都没有。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什么不可抗拒的原因。 他见到了安吉丽娜,她穿的衣服还是早上和他分别时穿的那件。他刚到她家,她就回来了。她任由他吻她、拥抱她,这种温顺是她想要他原谅时独有的。她面色绯红,身上散发着酒的气味。 “我喝多了。”她说,她突然开始大笑,“德路易吉先生上了年纪,他五十多了,他想把我灌醉,但他没成功,他不可能灌醉我!”然而,德路易吉先生显然成功了,否则她不会这么情不自禁地大笑。她大笑着,摇晃着。她脸颊上那难得一见的红晕和她发亮的眼睛,都让她更加可爱。他吻着她那张开的嘴,她那亮红色的牙床。她任由他为所欲为,她是如此顺从,好像她不知道他在亲吻自己。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她断断续续地笑着,不只是那个老男人,他们一家人,都想把她灌醉。虽然他们那么多人,但还是没成功。他想让她清醒一下,就说起了沃尔皮尼。“噢,让我静静吧!”安吉丽娜大喊。看他非要提起沃尔皮尼,她便不再说话。她开始亲他,就像他亲吻她那样,她放肆而主动地吻着他的嘴和脖子。最后,他们上了床,但她依然戴着帽子,穿着外衣。门半开着,他们挣扎的声音不可能传不到厨房,她父亲、母亲,还有那个小妹妹,都在那边。 他们完全把她灌醉了。德路易吉一家肯定是古怪的一家!他内心深处对安吉丽娜没有任何憎恨。毕竟,那天晚上,他享受到了极度的快乐。 第二天,他们中午时见了面,彼此都很开心。安吉丽娜向他保证,她母亲什么都没注意到。然后,她说她真的很抱歉:让他看到了她那个样子。那不是她的错,都怪那个可恨的老德路易吉! 他让她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他说,如果换了他,他会让她一天醉一次。然后,他们开始给沃尔皮尼写信,他们格外严肃,格外认真。 安吉丽娜对沃尔皮尼那封信的理解,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她一边说着,艾米利奥一边替她下笔。 她想给他写一封侮辱的信,毕竟她被冤枉了,她要用这封信,表达自己这样一个诚实的姑娘被冤枉之后的愤怒。“如果沃尔皮尼在,”她又高傲又生气,“我要好好扇他一耳光。这样他就会反省到底是谁做错了。” 她的想法完全正确,但艾米利奥想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更加谨慎。他丝毫不觉得她会被冒犯,为了更好地研究这个问题,他巧妙地设计了一个计划,他问了自己以下几个问题:如果换作诚实的姑娘,会如何处理安吉丽娜面对的这种情况呢?虽然他没说,但他把这个诚实的姑娘想象成了艾米莉亚。他问自己,如果换作他妹妹,她会怎样回复沃尔皮尼的来信——他没告诉安吉丽娜自己的这些想法,他只把自己最后的想法告诉了她。换作是诚实的女人,她首先会非常惊讶,然后她会怀疑这是不是误解,最后,是最可怕的一种猜想:她会怀疑这封信是对方为了逃避责任而胡编乱造的。安吉丽娜深深沉醉于这样的心理过程,于是,他马上开始提笔回信。 她坐在他旁边,像老鼠那样安静。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而她的头,几乎就要贴到他的头上,这样,她才能看清他在写什么。然而,她丝毫没有妨碍艾米利奥写字。她离他太近了,他实在无法静心好好写这封信。这封信已经失去了它该有的效果,艾米利奥无法赋予这封信本来应有的那种尊贵。安吉丽娜的想法流露在这封信里。一些粗俗的话语在他的笔下溢出,他允许它们溢出。他很高兴看到她那种着迷般的崇拜,这种表情和几天前她看巴利的表情一模一样。 艾米利奥写完后,她看都没看就开始直接抄写,她很享受在信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分析自己具体该怎么表现的时候,要比现在这种不加批判地认可更为理智。她无法真正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封信的内容上,她还要分散一部分注意力到她的书法上。 她盯着信封的外面,突然问巴利有没有提起带她参加化装舞会的事情。虽然艾米利奥身体里沉睡的道德家还没有醒来,但他极力劝阻她去那个化装舞会,他怕沃尔皮尼会听到这事。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了反对他的观点。“噢,对,我现在当然可以去化装舞会了。直到现在我都没去过,全是因为那个卑鄙的人,但是现在,他知道就知道吧,我不在乎!” 那天,艾米利奥等到了很晚才见到她。那天下午,她在巴利的画室里为他当模特。结束后,她还得去德路易吉家一趟,到很晚才能回来。她之所以同意和他见面,就像她说的那样,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但她不想在巴腊喜的房子那边见面,因为她想早点回家。他们要一起散步,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些快乐的日子。然后,他送她回家。她昨天喝了太多酒,现在还是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听到这个提议,他很开心。他习惯于在追寻往日的情感中获得快乐。那天晚上,他要像从前那样,再好好地看看海的颜色、天的颜色,还有安吉丽娜头发的颜色。 最后,她说了再见。她请他把那封信寄给沃尔皮尼。他站在马路中间,手里拿着那封信——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为卑贱的事情。也正是通过这件事,他明白安吉丽娜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十二 他关上身后公寓的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餐厅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和妹妹单独相处的那无聊的一小时。突然,艾米莉亚的屋里传来两三个莫名其妙的词语,最后是一个完整的短语:“滚开,你这个丑陋的畜生!”他不禁有些颤抖。她的声音,因为疲劳或情绪的原因变化很大,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她好像在模仿谁说话。她这个点儿就已经睡着了吗?大白天的,她在做梦吗? 他轻轻推开门,眼前出现的景象,他到死都不会忘记。那天以后,那个场景的某处细节似乎一直在敲打他的神经,他不断回想起整个画面,再次感到那种令人惊悚的恐惧。那时候,几个农民正经过附近的那条路,他们唱着歌,周围的氛围似乎从来没有变化。从那以后,每次想起那种氛围,艾米利奥总是满含泪水。远处传来的那些歌声没有起伏,没有温暖,也没有感情。附近的公寓里,那些根本不懂乐器的人在弹奏着粗俗的华尔兹舞曲。他们弹得如此糟糕,在他听来,那华尔兹舞曲简直像葬礼进行曲——在那之后,这声音又那么频繁地再次重现!甚至连外面快乐的日子,在他看来,也是悲伤的。正午刚过不久,耀眼的阳光从对面房子的窗户反射到这孤独的房间。然而,他关于那一刻的回忆,却一直和黑暗与寒冷的感觉相关。 一打开门,他就看见艾米莉亚的衣服扔了一地,扔在门边的那条短裙让他无法把门完全打开。还有一些衣服扔在床下,而她的胸衣,则被夹在玻璃窗上,她的靴子却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中间。 艾米莉亚坐在床边,她只穿着一件短衬衫。她没注意到哥哥进来了,她的手还在继续轻轻地沿着腿从上到下移动,她的腿像锤子一样细。艾米利奥看到她赤身裸体,她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他非常惊讶。 一开始,他没意识到她的精神错乱。他没注意到她身体上的那种疲惫不堪,他听到她的呼吸很大声,她的呼吸也有些困难,然而,他以为这是因为那个坐姿让她很疲惫。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气——他还没从安吉丽娜的纠缠中完全解脱,就又摊上一个随时可能给他带来烦恼的女人。“艾米莉亚!你在干什么?”他斥责地说。 她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尽管她似乎听到了华尔兹舞曲的声音——她的双手随着节奏,来来回回地在腿上移动。 “艾米莉亚!”他被她疯狂的举动吓到了,声音微弱地重复着她的名字。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转了过来。她先是感到了手的触摸,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但她没认出他,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某种狂热,她使劲儿盯着他。她的脸颊火红,嘴唇发紫、发干,不成样子,像是一个不肯愈合的旧伤口。她的目光转移到窗户上,那目光被阳光淹没。但是,可能是阳光太刺眼,她的目光又马上转移到她赤裸的腿上,她充满好奇又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腿。 “噢,艾米莉亚!”他大喊,他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一声大喊中发泄了出来。他希望这声大喊能让她想起他是谁。他只是一个脆弱的男人,他害怕胡言乱语和精神错乱,好像它们是传染病。艾米利奥对这一切厌恶至极,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才忍住没从房间里飞奔出去。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强烈的反感情绪,拍着妹妹的肩膀,大喊:“艾米莉亚!艾米莉亚!”——这是求助的呐喊。 她终于听到他说话了,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她再次看着他,若有所思,好像她在试图理解那些呼喊的意义,还有他反复在她肩膀上施加的压力。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她突然明白了那折磨她的负担。然后,她忘记了艾米利奥,也忘记了自己的筋疲力尽,她再次大喊:“噢,还是那些烦人的东西!”然后,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她好像要开始哭了。她双手暴躁地擦着自己的腿,然后又轻轻弯下腰,好像要用逃跑的方式去吓地上的小动物。她用右手抓着一根脚趾,左手盖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她那两只合着的手,好像她手里握着什么。当她发现手里是空着的时候,又检查了好多次。然后她又回到脚上,准备再次弯腰,重新开始她奇怪的追逐。 艾米利奥不禁有些瑟瑟发抖,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哄她上床。他慢慢靠近她,被自己可能采取暴力的想法吓到了。不管怎么说,他的任务很简单,她已经服从了他对她施加的第一个命令。她抬起一条腿,又抬起一条腿,就这样上了床,她毫不羞耻地让他给自己盖上了被子。但是,她的表现让人无法理解:她不愿意完全躺下,她靠在自己的胳膊肘上。然而,她很快就撑不住这个姿势了,她躺到了枕头上。于是,她悲伤的话第一次变得可以让人理解:“噢,上帝啊!上帝啊!” “发生了什么?”艾米利奥听到了她那声合乎情理的大喊,他觉得终于可以把她当个清醒人来对待了。但她没说话,她依然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痛苦。她躲在被子里,把手和腿蜷缩在一起。她在内心深处,使劲儿地回想着到底是什么让她饱受折磨,她甚至尽力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大声。然后,当她再次靠近她的双手,发现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她变得更加惊讶。她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这种痛苦甚至让她几乎忘记了身体上的疲倦。 “你好点了吗?”艾米利奥问,带着乞求的语气。他想用自己的声音安慰自己,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好让自己忘记眼前的恐惧。他怕自己对她有暴力行为。他冲她低下头,以便更好地听到她说话。 她躺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她认出了他——床的温暖似乎恢复了她的理智。不管她之后又变得多么精神错乱,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她认出了他。她的状态明显在好转。“我们现在出去吧。”她说,小心翼翼地发出每个音节。她伸出一条腿,似乎是想下床,但他阻止了她,她便立马缩了回去,她也忘了是什么让她想要下床。 不久,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却没有之前的那种力量。她似乎记得自己被命令躺下,而不是下床。她又开始说话了。她以为他们搬了家,她要做很多事,她得拼命干活,整理家里的东西。“我的天啊!这儿太脏了。”“我知道这儿脏,但是你应该收拾一下。现在呢?我们应该走吗?”他试着让她平静下来,他配合着她的幻想。他温柔地抚慰她,说他不觉得这儿脏,既然他们现在已经在这儿了,就应该好好收拾,在这儿好好生活。 艾米莉亚听着他说的每句话,但是她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人在说话。她说:“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肯定会做。那么,我们就待在这儿,但是……这么脏……”两年的时光在她脸上流逝,在那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榨干了。她的泪水像珍珠般,在她火红的脸颊上滚动。 很快,她忘记了自己的委屈,但她依然神志不清,这让她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她想象自己外出钓鱼,却抓不到鱼:“我不明白!如果没有鱼,外出钓鱼有什么意义?我们还得走这么长的路,天还这么冷。”其他人把鱼都钓走了,没给他们剩下鱼。现在看来,她所有的悲伤和疲劳似乎都是这个缘故。她发热时讲的胡话,被她的虚弱和无力赋予了一种疲惫的节奏——不断被痛苦的声音打断。 他已不再注意她。他必须帮她找到摆脱这种状态的方法,他必须想办法请医生。绝望中,他能想到的所有主意,就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好像这样的疯癫是可以表演的。他看看周围,看能不能找到绳子,好把这个生病的女人绑到床上,让她自己待着。他走向窗户,想请窗外远处的人帮他。最后,他忘了艾米莉亚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说的话,他开始跟她说话,他试着让她保证,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待着。他轻轻地拍着滑落到她肩膀的被子,嘱咐她待在床上,他说:“艾米莉亚,你会就这样待着吗?告诉我你会的!” 但现在,她开始谈论衣服了。他们的衣服足够穿一年,所以他们一整年都不会在衣服上花一分钱。“我们不富有,但我们有我们需要的每样东西——每一样东西。”贝丽妮女士可能瞧不起他们,因为她比他们有钱。艾米莉亚很乐意她有钱,因为她喜欢她。她用这样孩子气的、心满意足的方式胡言乱语着。虽然这一切如此痛苦,她还勉强假装自己很快乐,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艾米莉亚虽然精神错乱,但她却没有任何暴力的倾向,无论是语言上还是手势上。艾米利奥终于从慌张的状态恢复到了他进屋时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发现艾米莉亚精神失常的时候。他离开房间,冲到前门。他想请门房帮忙去请医生,要不他就要自己去,或者他去找巴利,询问他的建议。他还没想好他该怎么做,但是他必须快点,他必须马上为他不幸的妹妹寻求帮助。他不禁想起她赤身裸体的可怜样儿。 他站在平台上,有些犹豫。他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回去看看,艾米莉亚是不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又做了疯狂的事情。他靠在栏杆上,看有没有人来。他向前探着身子,好看得更远一些。他只这样看了一会儿,仅仅一秒钟的时间,他的思绪就飞走了。他把他的妹妹抛在脑后,满脑子都是他过去曾这样等待安吉丽娜时的情景。尽管这悲伤只是一闪念,但安吉丽娜的形象却如此清晰。他使劲儿看向更远处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寻找的,不光是别人的帮助,还有情人的生活方式。他又站直了,对这个想法不太满意。 楼上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有人从楼上下来了——那是他们的救命人。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刚好和一个体型高大、身材强壮的女人撞了个满怀。那个女人站在黑暗里,高大而强壮——这就是他看见的全部。他马上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噢,女士,”他恳求道,“帮帮我吧!如果你肯帮我,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是布莱塔尼先生吗?”那个甜美的声音问。那皮肤黝黑的女士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告诉她,他刚才回到家,发现他的妹妹精神失常。他要去请医生,但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 那女士走下楼梯,“是艾米莉亚小姐吗?噢,可怜的人!我这就跟你过去,我很乐意帮忙。”她穿着祈祷的衣服。艾米利奥想,也许她信教。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上帝保佑你所做的一切!” 这位女士跟着他走进了艾米莉亚的房间。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但艾米利奥却经受着难以描述的痛苦。谁知道艾米莉亚现在又处于怎样的状态呢?隔壁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但艾米利奥总觉得艾米莉亚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子。 艾米莉亚脸朝着墙壁躺着。现在,她在谈论火,她看见了火苗。火苗没有烧到她,却让她热得难受。他弯下腰,亲吻她滚烫的脸颊,好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离开之前,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很想知道自己的陪伴给她留下了怎样的印象。艾米莉亚看了一会儿新来的女士,满脸淡漠。 “我把她交给你了。”艾米利奥对那位女士说。他对她非常放心——她的脸庞甜美而具有母性,那双小眼睛停留在艾米莉亚身上,饱含着无限柔情。“艾米莉亚小姐认识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沿,“我是艾琳娜·基耶利奇,住在三楼。你还记得那天吗?你借给我温度计,让我给儿子量体温。” 艾米莉亚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是的,但是太烫了,而且一直在发烧。” “不总是这样的。”艾琳娜夫人说,她弯下腰,带着善意而鼓励性的微笑。她自己的眼睛,也因同情而湿润了。她让艾米利奥离开之前,给她一罐水和一个玻璃杯。他虽然住在这所房子里,却对这里的细节毫不关注,好像这里只是他的宾馆。因此,让他找到这些东西,也着实不易。 一开始,艾米莉亚不知道杯子里的东西可以提神醒脑,后来她明白了,便迫不及待地小口喝着。然后,她终于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靠在枕头上,找到了一个新的支撑点——艾琳娜柔软的胳膊在那儿,她小小的脑袋枕在上面,舒适而惬意。艾米利奥内心涌起一阵感激。离开房间前,他握了握艾琳娜的手。 他匆忙跑向巴利的画室,巴利也刚好要出门。他本来以为会在那儿看见安吉丽娜,但当他发现只有巴利一个人的时候,他瞬间放松了很多。对于那天他的行为,他从来没有过一丝后悔。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挽救艾米莉亚。那段时间里,他心里只有他的妹妹。如果他碰见了安吉丽娜的话,那也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一看见她,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罪恶。 “噢,斯蒂凡诺!我居然碰到了这么糟糕的事。”他走进画室,坐在门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双手遮面,绝望地抽泣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哭泣,可能是因为他刚刚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他现在正在恢复,他的悲痛汇集,需要用哭泣来发泄。也可能是因为巴利本身要对艾米莉亚的病负责,从而导致了他情感的突然爆发。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情感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他沉湎于这种表达悲痛的方式——为他自己,也为巴利。最终,他的哭泣终于给了他安慰,让他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恢复了道德感。他决定把自己的余生献给艾米莉亚,即使她疯掉了——像他担心的那样,他也会陪伴着她——不是把她作为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孩子。他在哭泣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甚至忘了请医生是当前最急迫的事。他觉得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只有在这儿,他才能为艾米莉亚做点好事。在目前的亢奋状态中,所有的英勇行为对他而言都轻而易举。他觉得自己完全有可能,通过这种痛苦的发泄,来消除自己的过去和所有的记忆,为他自己,也为巴利。他会让巴利认识真正的艾米莉亚:温柔、善良,但却不幸。 他非常详细地描述了刚刚发生的情景,她的精神错乱和精疲力竭,以及他如何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直到最后基耶利奇夫人突然出现,给他帮助。 巴利非常惊讶,这种惊讶像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一样,完全不是艾米利奥觉得他该有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巴利很快做出决定,他建议把卡里尼医生请来。他听人说卡里尼是个好医生,也是他的朋友,他希望他能对艾米莉亚的情况感兴趣。 艾米利奥还在哭着,他丝毫没有要离开这里的迹象。他觉得他还没说完自己想说的,他不想就这样结束。他努力寻思着词句,想打动他的朋友。他想到了一个词语,但他自己都感到恐惧和战栗。“疯了,或者要死了!”死亡!这是他第一次想象艾米莉亚要死了。在他努力放弃安吉丽娜的时候,艾米莉亚却即将要消失了,这世上从此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想到自己从今以后就是一个人,他内心便满是懊悔,他后悔自己从前拥有幸福时从未好好珍惜,也不懂得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真正需要他关心和奉献的人。没有了艾米莉亚,从此他就别再想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哪个更糟糕,我的悲伤,还是我的懊悔?” 他瞥了一眼巴利,想知道他的朋友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巴利的脸上满是惊讶。懊悔吗?他一直把艾米利奥当作模范哥哥,他也这样跟他说过。他忽然想起来,因为安吉丽娜的缘故,艾米利奥一直忽视了他妹妹的感受。他说:“安吉丽娜这样的女人,并不值得你浪费时间,但这种不幸也是我们难以避免的。” 巴利不知道艾米利奥在说什么,他说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他必须赶快去请卡里尼,只要医生没给出确切的诊断,艾米莉亚就还有希望。艾米莉亚的病症很有可能只是他们这些外行的大惊小怪,医生看了,说不定会觉得只是小事一桩。 虽然希望渺茫,艾米利奥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在街上分开了。巴利觉得,让艾米莉亚单独和陌生人在一起待太久不好。他让艾米利奥直接回家,而他自己则马上出门去请医生。 他们都是一路小跑。艾米利奥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他内心刚刚涌现的希望。他觉得,说不定他一进门,就可以看到艾米莉亚已经恢复正常了,她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就像他向她问好一样。他敏捷的步伐加速了他梦想的发酵。就连安吉丽娜也从没让他产生过欲望如此强烈的梦想。 他丝毫没注意到最近刮起的冷风,冷风让人忘记了春日的所有温暖,那种温暖和他的悲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街道已经暗了下去,天空被浓密的云彩覆盖着。这些云彩被一股强烈的气流追逐着,但是,只有当气温突然降低的时候,人们才能在大地上察觉到这种变化。黑暗中,艾米利奥看到远处天边的那座山峰,在即将消失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片金黄色。 艾米莉亚仍然神志不清。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疲惫,那声音还是那样柔和,那样孩子气,有时候因为艾米莉亚的疲惫而断断续续。他意识到,当他在外面沉湎于狂热的希望中的时候,病床上的病人却根本没有丝毫好转。 艾米莉亚的脑袋还靠在艾琳娜夫人的胳膊上,艾琳娜夫人动弹不得。她说,艾米利奥刚出去,艾米莉亚就变得坐卧不安,她拒绝她的所有帮助。现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到现在为止,这位好心人已经帮了他很大的忙了。艾米利奥让艾琳娜夫人回家休息一下,他还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艾琳娜抬起头,那双善良而小巧的眼睛看着他。她没有移开她胳膊的意思,因为艾米莉亚的脑袋还枕在上面,不安地从这头移到那头。她说:“我要是走了,谁来替我呢?”艾米利奥说他想花钱去雇一个护士,听到这儿,她更加真诚地请求留下来帮忙。艾米利奥解释说,他从来没想过要打发她走,只是怕她在他家待得厌烦。她马上向艾米利奥表达了谢意。他问她用不用通知她家人,告诉他们她不在家,她简单地回答:“在我家里,没有人在意我到底在不在家。我昨天刚雇了一个仆人。” 不久之后,艾米莉亚的脑袋移到了枕头上,这位女士的胳膊终于得以解脱。她摘下了帽子,艾米利奥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因为他知道这位女士还会继续在他家帮忙。她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艾米莉亚又开始说话了,她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姿势,也没喊任何人。在她心里,她好像正在大声讲述自己的梦想。有些句子她只说了开头,而有些句子她只说了结尾,有些词语她含糊不清而快速地咕噜着,而另外一些词语,她的发音却非常清晰。她有时大声喊叫,有时问一些问题。她焦急不安地询问,虽然有时她没有完全明白,但她对于回答却总是很满意。刚才,艾琳娜夫人跪在地上,以便离她更近一点,听明白她在说什么。艾米莉亚问艾琳娜:“你不就是维特多利亚吗?”“不,我不是。”这位女士有点惊讶地回答。艾米莉亚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咳嗽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咳嗽,脸上带着孩子般绝望的表情,好像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艾琳娜夫人让艾米利奥看看这种表情,他不在的时候,艾米莉亚也是这种表情。“我们必须跟医生讲讲这种情况,咳嗽说明你妹妹的前胸有问题。”艾米莉亚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呼吸很费劲。“我受不了了。”她抱怨着,开始哭了。 但是,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就忘记了刚刚的痛苦。她开始有气无力地谈论这座房子。她说她发现了怎么做咖啡更省钱。“现在的人,什么都能发明出来。用不了多久,我们一分钱不花,照样可以生活下去。把那种咖啡给我尝尝,我要带一点回去。我热爱正义。我也这样告诉了艾米利奥。”“是的,我记得你说过的,”艾米利奥应和道,好让她平静下来,“你总是热爱正义。”他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她精神失常的那一刻。“是的,我们俩,”她说,她直直地看着他,她说话的方式和那些精神失常的人一模一样——人们很难分辨他们到底是在哭诉还是在问问题, “我们俩,就我们俩,我们好好过。”她脸上的表情焦急而认真,她的口吻严肃而执着,似乎她的焦虑是极度痛苦的表达。但是很快,她就开始低声说:如果只有他们两人住在这房子里,他们的花费就更少了。 门铃响了——是巴利和卡里尼医生。艾米利奥早就认识卡里尼了—— 他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又高又瘦。据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娱乐,很少学习。而现在,他不缺钱花,对待病人便也不太上心。他宁愿自己在医生当中保持低下的地位,这样他就有时间来弥补从前疏忽的学业。他虽热爱医学,却像个业余爱好者——他一边认真学习,一边从事各种娱乐活动。因此,他艺术界的朋友反倒比医学界的朋友多得多。 走到餐厅时,卡里尼停了下来。巴利只告诉他艾米莉亚发过高烧。现在,他需要通过艾米利奥,来了解更多细节。 艾米利奥跟他讲了他几个小时前见到妹妹时的情况——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整个早上的表现都很怪异。他详细描述了她精神错乱的状态:一开始,她只是很不安,她不停地在腿上找虫子,接着,她就开始喋喋不休。他描述并分析她那天所遭受的痛苦,好像他自己也经受了这些痛苦。而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的咳嗽声听起来虚弱而又单薄,好像那声音是从破裂的容器里发出。这个生病的女人每发出一阵咳嗽声,都会让她无比痛苦——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 卡里尼用词非常小心,以免给艾米利奥带来打击。不过,他一直追问艾米利奥一个让他颇为苦恼的问题:“她只是今天早上才这样吗?” “我妹妹身体一直虚弱,但她精神方面没什么问题。”艾米利奥毫不犹豫地答。但话一出口,他心里却起了疑虑。她以前在梦中大声说的那些渴望,难道不是她精神错乱的表现吗?他是不是应该提一下这些?但是,当着巴利的面,他怎么说啊? “你妹妹是从今天才开始有些不对劲儿吗?”卡里尼满脸怀疑地问,“昨天呢?昨天怎么样?” 艾米利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妹妹。他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几个月前了吧。可能就是他在街上撞见她穿着奇装异服的那天。“我觉得她这段时间身体一直挺好的。她要是身体不舒服,肯定会告诉我的。”他说。 医生和艾米利奥一起来到病房。巴利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待在餐厅。 艾琳娜夫人本来坐在枕边,后来她站了起来,走向床尾。艾米莉亚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但她还是像刚刚那样说着胡话。她似乎想保持一种连续的谈话,所以她不得不回答一些问题,或者对刚才的话补充几句。“半个小时就够了,但肯定不是以前。”她睁开眼睛,认出了卡里尼医生。她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打招呼。 “你好,小姐!”医生大声回答。显然,他在努力让自己适应她精神错乱的状态,“我以前就想来看你,但一直没来。”卡里尼以前只来过他家一次,艾米利奥很高兴她还能认出他。由此可见,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恢复了不少——中午的时候,她连自己的哥哥都认不出。跟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艾米利奥把声音压得很低。 卡里尼认真地给艾米莉亚检查脉搏。接着,他让她露出胸部,用耳朵在各个地方听着。艾米莉亚一动也不动,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然后,在艾琳娜夫人的帮助下,卡里尼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用同样的方法检查了她的背部。开始艾米莉亚有些抵触,但后来她意识到了他们让她这么做的意图,便努力让自己坐了起来。 她朝窗户那边看去,那儿的光线现在很暗了。门开着,巴利就站在门口,刚好被艾米莉亚看到。“斯蒂凡诺先生。”她说,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她知道,他们不想让她动。艾米利奥担心的一刻还是到来了,他给巴利做了个手势,让他赶快离开。单是他的手势,就说明了这次见面的重要性。 但是,巴利现在已经走不掉了,他只能往前走。而艾米莉亚则一直冲巴利点头,鼓励他过来。她甚至还冲他喊:“这么长的时间……” 她结巴了。显然,她是想说他们好久没见了。 他们让她躺回了床上,她还在继续看着巴利。显然,在她精神失常的时候,她把巴利看成房间里最重要的人。他们让她坐了起来,这让她非常劳累,甚至有些筋疲力尽。突然,她轻轻地咳嗽了一阵,她的脸痛苦地收缩着,但她还继续看着巴利。甚至,当她津津有味地喝着医生递过来的水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没离开巴利。然后,她闭上眼睛,似乎想睡上一觉。“现在,一切都好了。”她大声说,然后安静了一会儿。 他们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艾米莉亚的房间,聚到隔壁屋里。艾米利奥不耐烦地问:“好了吗,医生?” 卡里尼缺少跟病人打交道的经验,他只是简单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艾米莉亚患的是肺炎,情况相当严重。 “没有希望了吗?”艾米利奥问,他焦急地想要知道答案。 卡里尼一脸慈悲地看着他。他说,希望总是有的。他也见过类似的情况,有的病人会突然好转,然后完全恢复——连最有经验的医生也十分惊讶。 艾米利奥的感情,立刻转向了相反的方向。噢,那令人惊讶的现象,为什么不在这里出现呢?这就足以保证他余生的幸福了。这难道不是出乎意料的快乐、他自己梦寐以求的上天慷慨的赠予吗?突然之间,希望再生了。如果他能看到艾米莉亚起床走动,如果他能听见她理智地讲话,这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快乐。 但是,卡里尼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说,她的病不可能是在一天的时间里突然爆发的。现在,艾米莉亚已经病得很重了,她肯定一两天前就有生病的迹象。 艾米利奥不得不再次承担起过去的责任,虽然已经很遥远了。“也有可能,”他承认道,“但很难说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如果她是昨天开始犯病的话,肯定很轻微,连我都看不出来。”但是,巴利责备的目光让他不悦,他补充说:“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昨天就开始犯病了。” 巴利终于忍不住插话了,他说话的语气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想法:“医生,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几个都不懂医学。这种发烧是持续性的吗?是不是只要病不好,烧就不退?还是说会间歇性地发烧?” 卡里尼说,病情究竟会持续多长时间,他也说不上来。“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个未知数。我对病情的所有了解,就是当前所看到的。至于是否会有危险,什么时候发生,今天晚上,明天,还是三四天之后,我也说不好。” 艾米利奥想,他完全有理由对艾米莉亚抱以最大的希望。他任由巴利继续咨询医生。他想象着,自己马上就可以站在艾米莉亚身边,她的病完全好了,她恢复了理智,并能再次体会到他对她的爱。 卡里尼说,他见过的最糟糕的症状,不是发烧,也不是咳嗽,而是连续不断的喋喋不休。他低声补充道:“至于高烧,她的身体好像也抵挡不住。” 开处方前,卡里尼要了一些写字的东西,然后说:“我应该给她喝点酒,还有塞尔查矿泉水,好让她解渴。每隔两三个小时,我就让她喝一杯好酒。这位年轻的女士——”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显然,这位年轻的女士有喝酒的习惯。”接着,他飞快几笔,就开好了处方。 “艾米莉亚没有喝酒的习惯,”艾米利奥抗议道,“其实,她根本不能喝酒,我从来没能劝她喝过一滴酒。” 医生非常惊讶地看了一眼艾米利奥,显然,他无法相信他说的话。巴利也仔细地看了一眼艾米利奥。他看出来了,根据艾米莉亚的症状,医生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酗酒者。他也想起来,自己以前就留意过,艾米利奥有颠倒是非的习惯。他决心让他说出真相,因为跟医生隐藏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艾米利奥看懂了巴利的表情。“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事?艾米莉亚喝酒?得了吧,她连一杯水也喝不了。我告诉你,如果要她喝完一杯水,需要整整一个小时。” “有你跟我的保证,”医生说,“这就好多了。如果身体不因酒精而虚弱,即使是最脆弱的身体也可以承受高温。”医生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处方,也就那样随它去了。艾米利奥看得出来,卡里尼不相信他的话。“把这拿到药房去,他们会给你那种药,你必须让她每隔一小时喝一勺。现在,我想跟那位照顾她的女士说说话。” 艾米利奥和巴利跟着医生来到另一个房间,把他介绍给艾琳娜夫人。卡里尼解释说,他想让她劝说艾米莉亚,让艾米莉亚在自己的胸脯敷上带冰的敷布,因为这对病人的恢复有很大的帮助。 “噢,她会敷上的!”艾琳娜热心地说,巴利和艾米利奥都对她的热情感到惊讶。 “慢慢来!”医生微笑着说,他很高兴看到自己的病人遇上了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不要勉强她,要是她觉得这太冷的话,就算了。” 最后,卡里尼离开了,他答应第二天及早过来。“医生,这就可以了吗?”艾米利奥再次用恳求的语气问道。医生没有回答,只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并答应第二天给他更加全面的意见。巴利跟卡里尼一起出去了,答应很快回来。他想单独和医生谈谈,想知道他是否跟艾米利奥讲了真话。 艾米利奥用自己所有的信心,坚守着一线希望。医生错误地认为艾米莉亚是个酒鬼,因此,说不定他的整个诊断都是错的。就像他的梦想一直无边无际一样,艾米利奥甚至觉得,妹妹是否能够恢复健康,都得指望他。艾米莉亚病倒的原因,是他作为保护者的失职,但现在,既然他在她身旁,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她恢复健康。对于这一切,那个医生一无所知。他来到艾米莉亚的床边,仿佛这样就会给她带来舒适和满意,但是,他突然有种无助之感。他吻着她的前额,久久地站在那儿,看着她,而她已经在挣扎中耗尽了力气,只是微弱地呼吸着空气。 不久,巴利回来了。他坐在角落里,尽量远离艾米莉亚。医生只是向他复述他跟艾米利奥所说的话。艾琳娜夫人问她是否可以到她的寓所待上一会儿,以便吩咐一下她的仆人——她会让她去药房取药。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巴利用钦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没必要给她钱了,因为布莱塔尼一家早已习惯了在药房结账。 巴利低声说:“那种淳朴的善良,比最大的智慧更让我感动。” 艾琳娜刚走,艾米利奥就坐到了她刚刚坐的地方。很长时间以前,艾米莉亚说了一个可以听懂的词语。然后,她就一直发音不清地咕噜着,似乎在锻炼有难度的词语的发音。艾米利奥的头靠在手上,听着速度极快而令人厌倦的音流。从早上起他就开始听这个声音了,现在这声音似乎变成了他耳朵必听的一部分了。这个声音,他是再也无法逃避了。他记得,有天晚上他穿着睡衣爬起来,不顾寒冷地等着在隔壁房间承受痛苦的妹妹,他主动提出来,要在第二天晚上带她去剧院。在那种情况下,艾米莉亚声音里的感激,对他是一种安慰。然后,他忘记了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过。噢,如果他知道他的生命中有这样宝贵的使命——保护并珍惜这个托付给他的生命——他就不会觉得有必要再次接近安吉丽娜了。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已经从他不快乐的爱情里恢复。他坐在阴影里,悄悄地痛哭着。 “斯蒂凡诺。”艾米莉亚低声叫道。艾米利奥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巴利,巴利坐在那里,微弱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刚好照在他身上。显然,巴利没有听见,因为他一动没动。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我也想。”艾米莉亚说。这些相同的话语在生活里产生了同样的梦想。然而,这一切却因巴利的突然放弃而窒息。艾米莉亚睁开眼睛,盯着对面的墙。“我准备好了,”她说,“好吧,快点儿。”她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的脸痛苦地收缩着。但她很快又说:“噢,多好的一天啊!我等了这么长时间了。”接着,她又闭上了眼睛。 艾米利奥觉得他应该把巴利从房子里打发走,但他没有这个勇气。他一直干涉巴利和艾米莉亚之间的关系,而后又给他们俩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艾米莉亚又开始含糊不清地喋喋不休了。艾米利奥刚觉得情况有些好转的时候,她又咳嗽了一阵,然后大声而清晰地说:“噢,斯蒂凡诺,我感觉很糟。” “她在叫我吗?”巴利问,起身走到床边。 “我听不见。”艾米利奥艰难地说。 “我不明白,医生,”艾米莉亚说,脸转向巴利,“我静静地躺着,我好好地照顾自己,我的病却还是没有好转。” 虽然艾米莉亚叫了他的名字,却没认出巴利,这让巴利很是惊讶。他假装以医生的语气跟她说话,他建议她继续注意身体,她的病很快就好了。 她继续说话:“我需要这些干什么——这——这——这?”她碰了碰她的胸部和侧面。当她静下来的时候,她好像更加筋疲力尽了。但她停下来却不是因为疲倦,只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用词。 “这种痛苦。”巴利示意道,说出她一直说不出的词语。 “这种痛苦。”她感激地重复着。但不久她又生了疑虑:她这样表达是否很糟糕。她痛苦地继续说道:“我需要这种……为了,今天?我们该怎么对付这种……这种……在这样一个日子?” 只有艾米利奥懂她——她在梦想自己的婚姻。 但是,艾米莉亚从来没把这种思想给表述出来。她重复说,她不需要,任何人都不需要,特别是现在……特别是现在。但是,这里的副词,从来没有被描述得这么清晰,巴利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她躺下、枕在枕头上看着自己前面的时候,双目闭上的时候,她就马上可以掌握自己梦想的目标。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她没有看见那个血肉之躯站在她的床边。唯一能够解读这个梦想的人,就是艾米利奥,因为就他一个人知道所有的事实,以及导致精神错乱的所有的梦想。他感到他出现在床边,比以往显得更加无用。在她的精神错乱中,艾米莉亚不属于他;当她神志清醒的时候,还算比较容易被他所掌控。 艾琳娜夫人回来了,带着湿漉漉的破布,以及所有将它们隔离以防止它们把床弄湿的东西。她掀开艾米莉亚的胸部,自己站在床前,以挡住两个男人的目光。 突然感到寒冷之后,艾米莉亚发出了微弱的恐惧的叫声。“这对你有好处的。”艾琳娜夫人说,一边俯身向她。 艾米莉亚明白了,但带着疑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真的对我有好处吗?”她试图逃离这痛苦的感觉,恳求着:“不是今天,求你了,不是今天。” “我恳求你,小妹妹,”艾米利奥热情洋溢地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请尽量把泥敷剂保持在你的前胸,这有助于治好你的病。” 艾米莉亚似乎显得更加筋疲力尽,她的眼睛再度溢满了泪水。“这里太黑了,”她说,“太黑了。”现在是真的黑了,但是,当艾琳娜夫人忙着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艾米莉亚似乎没有看见,继续抱怨着黑暗。真的,她正在试图表达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借着蜡烛的光亮,艾琳娜夫人注意到艾米莉亚的脸上都是汗水,即便是她的睡衣,也一直湿透到了脖子。“让我们希望这是个好的迹象吧。”她高兴地喊道。 同时,艾米莉亚在精神错乱期间,简直就是顺从的化身,她试图摆脱她胸前的压力,同时,她不拒绝回响在她耳畔的命令——把胸前的泥敷剂转移到后背。但即便在那儿,寒冷也会给她带来不舒服的感觉,然后,她以惊人的敏捷,把它藏在枕头下面,终于,她心满意足:把它藏在这儿,而不至于遭罪。然后,她用焦急的眼光看着她侍从的脸,她知道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当艾琳娜夫人把泥敷剂从床上拿走的时候,她发出惊讶的声音。整个晚上,在这一间隔期,她显得最为清醒。即便这时,她的智力也只相当于一只温柔而顺从的动物的智力。 巴利让米歇尔去取来几瓶白酒和红酒。碰巧他们打开的第一瓶酒是意大利苏打白葡萄酒,随着一声响亮的爆炸声,瓶塞飞了出去,碰到天花板,然后落在艾米莉亚的床上。她甚至没注意到,而其他人则带着恐惧,看着这发射体一样的飞行。 病人喝了艾琳娜夫人为她倒的酒,但做出各种厌恶的手势。艾米利奥看到了,深感满意。 巴利递给艾琳娜夫人一杯,她接住了,条件是他和艾米利奥应该陪她一起喝。巴利在举杯祝艾米莉亚健康之后,一饮而尽。 但是,健康尚远。“噢,噢,我看见了什么啊?”不久,她用清晰的声音喊道,直直地看着她的前方,“维特多利亚和他在一起?不,不可能,如果那样,他就告诉我了。”这是她第二次提到维特多利亚了,但艾米利奥现在明白了,因为他猜了出来,艾米莉亚说起“他”时总是加强语气,那个“他”到底指的是谁。她显示出了嫉妒的迹象。她继续说话,但已不太清晰了。然而,艾米利奥可以从她含糊其词的嘟囔中追随她的梦想,并意识到,这次的持续时间比以前的更长。她在精神错乱时所创造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可怜的艾米莉亚假装很高兴看到他们在一起。“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啊。”然后,在更长的时间里,她只是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或许梦想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艾米利奥仍在寻找嫉妒的痕迹——从那些微弱的痛苦的哭声中。 艾琳娜夫人又坐在自己惯坐的枕头边。艾米利奥过去,和巴利在一起。当时巴利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正看着下面的街道。酝酿了几个小时的风暴,越来越近了。街上还没有一滴雨点。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在浑浊的空气中染上了黄色,投射到人行道和房顶上,似乎是大火的火光。巴利看着,眼睛半闭,陶醉于这奇怪的颜色。 艾米利奥再次努力亲近艾米莉亚,以便保护她,虽然她在精神错乱时曾拒绝他。他对巴利说:“你注意到她喝酒时,脸上是怎样厌恶的表情吗?你认为那是一张惯于喝酒的脸吗?” 巴利同意了,但因急于保护卡里尼,回答时就难免沾上了一贯的坦白:“但是,或许她的病情破坏了她的味觉。” 艾米利奥非常生气,感到喉咙里生了一个硬块儿。“你仍然相信那个傻子所说的话吗?” 当巴利听出他朋友口气中含着同情的语调的时候,他打退堂鼓了:“这个我一点儿也不理解,只是卡里尼的坚信,才让我起了一点儿疑心。” 艾米利奥又哭了。他说,不是艾米莉亚的病情,或者甚至她的死亡让他感到绝望,而是想到她总是被误解、被诽谤。现在,她遭受着残酷的命运,她温柔而善良的脸因此而痛苦地扭曲着,这被看作是堕落生活的结果。巴利努力让他安静下来,他说当他思考再三,在他看来,似乎艾米莉亚不可能沉醉于那样的恶习之中。但是,无论如何,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要侮辱那个可怜的女孩。他转向床的方向,用深为同情的语调说:“即便卡里尼的假设是正确的,我对你的妹妹也不会有丝毫的怠慢。” 他们长久地站在窗边,一言不发。大街上闪烁的黄光,被迅速扩大的黑暗所遮蔽。只有头顶云彩飘飞的天空,仍然是黄色而且清亮。 艾米利奥不知道安吉丽娜是否去约会了,突然之间,忘记了那天早上的决定,他说:“我将最后一次与安吉丽娜约会。”真的,为什么不呢?无论生死,艾米莉亚将永远把他跟他的情人分开,但是,他为什么不去告诉安吉丽娜,他最终决定和她断绝一切关系?想起这次会面,他的心就因喜悦而膨胀起来。他在这个房间里的存在,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而如果他去找到安吉丽娜,便可以带回祭品放在艾米莉亚的脚下。听到他的话,巴利感到非常震惊,试图劝说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但他回答说:他要赴这个约会,因为他想趁着这种思想状态,把自己从安吉丽娜那儿摆脱出来。 巴利不相信他的话,他想他听到了熟悉的那个衰老而虚弱的艾米利奥发出的音调,便希望能坚定他的决心——告诉他,他当天被迫把安吉丽娜从他的画室赶了出来。他这样说,对于事情的原因,便不再让人生疑。 艾米利奥脸色苍白,但他的冒险之心不死。坐在妹妹的床边,他的野心又复活了。安吉丽娜以闻所未闻的方式再次背叛了他,他感到他好像突然经历了痛苦,与艾米莉亚遭受的痛苦一模一样。当他意识到他为了安吉丽娜而放弃了自己所有责任的时候,她与巴利一起背叛了他。他以前经常感受到的愤怒与现在让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东西,这两者之间的唯一区别,是现在他为自己复仇的唯一方法——抛弃那个女人。他思想混乱,连复仇的主意都抓不住了。如果巴利什么也没告诉他,事情就会一如既往地正常。他掩藏不住自己的痛苦和惊讶。“我恳求你,”他说,他没有掩藏自己的激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所发生的事情。” 巴利抗议道:“除了在生活中曾被迫扮演纯洁的约瑟夫的耻辱之外,我不想把我经历的所有细节,都在历史中流传。但是,在像这样的日子里,如果你继续让你的思想被那女人所占据,那么我告诉你,你就迷失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艾米利奥为自己辩护。他说他那天早上下定决心要放弃安吉丽娜,因此,巴利的话目前只能使他痛苦。因为现在他越来越感到后悔,他竟然把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这个女人身上了。他不能让巴利相信,他赴约的目的,是为了让安吉丽娜出丑。他轻微地笑了一下。噢,真的,他远不是那样!事实上,巴利的话对他几乎没起作用,他也就几乎不认为他的决心比以前更加坚定——与安吉丽娜断绝一切关系。“这一切的事情都让我感动,因为它们让我的思想回到了过去。” 他在撒谎。正是现在,他才再次变得鲜活而热烈。在那长长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一直坐在那儿,试图帮助艾米莉亚。而现在他内心的沮丧消失了,他突然感到兴奋,没有一丝不愉快。他想当场逃脱,为了让那一时刻来得更快,让他可以告诉安吉丽娜:他从未想过再次看到她。但是,他感到有必要首先取得巴利的同意。这不太困难,因为巴利那天对他表示出极大的同情,他也就没有勇气来拒绝他的任何希求了。 犹豫片刻之后,他让巴利留下跟艾琳娜夫人做伴。他说过,如果不是那样,他很快就回来了。所以,巴利和艾米莉亚被撮合到一起,安吉丽娜再次起到了作用。 巴利建议艾米利奥不要停止行动,要让安吉丽娜出丑。艾米利奥脸上带着高尚人士才有的淡定的笑容。即便巴利没有向他问起这件事,他也会向他保证,他不应该跟安吉丽娜谈论她不忠的最后一个例子。真的,他是故意不这么做的。他想象着自己与安吉丽娜最后的对话:气氛友好,甚至热情洋溢。他需要这样的对话。他将告诉她,艾米莉亚要死了,他打算放弃她,而对她没有任何的责备。他不爱她,不过,这世界上的东西,他什么也不爱。 他手里拿着帽子,来到艾米莉亚的床边。她久久地看着他。“你来吃晚饭吗?”她问。她似乎在努力看着他的身后,再次问他:“你们两个人都来吃晚饭吗?”她还在找巴利。 她向艾琳娜夫人说晚上好。他最后一次感到犹豫。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把艾米莉亚的不幸与他对安吉丽娜的爱,奇怪地联系起来。这样一来,当他最后一次跟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妹妹就不会轻易死去了。他回到床边,那可怜的人,对他来说,似乎就是痛苦的化身。她不舒服地侧躺着,脑袋离开了枕头,甚至悬空在床的边沿上。她的头——挂着稀少的、潮湿的、凌乱的头发,徒劳地想找个休憩的地方。显然,这种状况将发生在她痛苦的死亡之前。尽管如此,艾米利奥还是离开了她。 对于巴利的新建议,他再次笑了一下,作为回应。对他来说,夜晚寒冷的空气刺骨,冻彻他的灵魂。他对安吉丽娜使用暴力?因为她,才导致了艾米莉亚的死亡?但是,那种罪过当然不能归因于她。不,罪恶自行发生了,而不是人为的。一个理智的人,是不可能有暴力行为的,因为没有仇恨的空间。他的老习惯,是把心思放在心里并自我分析,这使他怀疑:他的思想状态,是他需要自我解脱并证明自己纯洁的结果。他笑了,似乎这是非常滑稽的事儿。他和艾米莉亚对待生活如此认真,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看了一下表,在面朝大海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这里的气候,似乎比城里的还要糟糕。大海巨大的喧闹声,加入了狂风的肆虐,合成一个巨大的咆哮声——由很多大大小小的声音组成。夜晚黑乎乎的,海面上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到处涌起的白色浪花。在没有抵达岸边之前,这些浪花已经四散开去了。他们观察着停泊在码头的船只,随处可见在黑暗中工作的水手的影子,伴随着在船桅上迎着四面来风来回晃动的危险。 艾米利奥感到,这恶劣天气所带来的混沌,正好与他的悲伤吻合,这有助于他保持更大程度的淡定。他具象思维的习惯,使他对眼前的景象和自己生活的前景进行比较。在波涛汹涌之中,动力从一个波浪传到另一个波浪,原本的惰性消失了,每个波浪都从原地升起,最后又跌落成平面状态。从中,他读出了面对命运的泰然自若。虽然破坏力巨大,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 在他旁边,是个魁梧的水手,穿着海靴,双腿粗壮有力地站在那儿,朝着大海喊着一个名字。不久,另外一个声音喊了回来。然后,他飞跑到附近的一个石柱子上,解开系在上面的缆绳,然后又给系紧了。其中最大的一艘渔船,慢慢地,几乎看不见地,从岸边离开了。艾米利奥看见那船正快速地向附近的一个浮标驶去,以免碰撞到码头。 现在,那高大的水手改变了姿势。他点着了自己的烟斗,靠在柱子上,在风暴中,他表现得悠然自得。 艾米利奥想,正是他命运中的迟钝,才招致他的不幸。在他的生活中,如果他不得不解开一根绳子,并在一个既定的时间重新系上;如果一只渔船的命运,无论如何渺小,交付给他,让他凭着自己的勇气来守护的话;如果他被迫用自己的声音压过海风的咆哮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弱小、那么怏怏不乐了。 他去赴约了。当前他心里充满着爱,他的悲伤很快就会回返,尽管艾米莉亚还在。有一段时间,当他能够真正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他的痛苦便感觉不到了。他品尝着顺从和宽容的平淡感觉,而且乐此不疲。他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把自己的思想状态表达给安吉丽娜,因此,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对她来说,是绝对难以解释的。因为他的行为,应该像一个具有大智慧的人,来对他和她两人做出判断。 变天了。现在,冷风持续不断地吹着。空中不再有任何较量。 沿着圣林荫大道,安吉丽娜来见他。一见面,她就表现出极大的烦恼——这与艾米利奥目前的思想状态极不和谐。“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正准备要走呢。” 他温柔地带她来到路灯柱下,让她看了看他的手表,指针精确地指向他们的约会时间。 “我一定是搞错了。”她说,不太高兴的样子。他脑子里想着如何告诉她: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真的,今天晚上你最好宽恕了我。我们明天再见面吧。太冷了,另外……” 头脑里正这么盘算着,他突然被打断了,开始认真地看着她。他马上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寒冷她才想离开的。看到她的穿着打扮比往常更加精心,他又吃了一惊。一件潇洒的棕色上衣,以前他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是为了某个重大场合才穿出来的;她的帽子似乎也是新的;他甚至注意到,她穿着一双单薄的小鞋,这样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在圣林荫大道上走来走去。“另外呢?”他重复道,在她身边停下来,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你给我听着,我什么都告诉你。”她说,自信的神态似乎不太协调。她没有注意到艾米利奥的神情正变得越来越严肃,继续说道:“我收到了沃尔皮尼的电报,说他已经到了。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那所房子了。” 她在撒谎,这点没有疑问。那个早上,他们才给沃尔皮尼写了那封信。现在,他没有收到信就来了,满含歉意,急于求得她的原谅。他心里不爽,却惨笑着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昨天刚刚给你写信的那个人,今天就亲自来拿回了。他还给你发电报,说他要来。他电报的内容,就是这等事儿。假如你正好犯了一个错,你在那儿看到的不是沃尔皮尼,而是别人呢?” 她继续笑着,依然自信。“啊,我想索尼阿尼该告诉你,他前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在大街上碰见了我和一个绅士在一起,是吗?我刚从德路易吉夫妇那儿出来,晚上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害怕,所以,有他的陪伴,我很高兴。”她说的话,他并没有听。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却让他感到惊讶:“那真是托天之福了。”然后她继续说道:“真遗憾,我没有带电报来。但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更糟糕了。所有的约会,难道我不都是准时的吗?今天,我为什么偏要编造一个谎言呢?” “很难说为什么!”艾米利奥说,大笑着,“今天你又有一个约会,马上去吧!有人等着你了。” “好吧,如果你那样看我,我当然就去了!”她决绝地说,却一动不动。 她的话对他有着同样的效果:好像话语伴随着立马的行动。她要离开他了!“等会儿,我有事跟你说。”即便是浑身充满着怒气,他仍犹豫片刻:他是否可能回到以前温柔顺从的状态?但是,如果他把她打倒并踩上一脚,难道他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他抓住她的胳膊,以防她跑掉,同时靠在身后的灯柱上,把自己扭曲的脸靠近她宁静的红脸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喊道。 “好的,好的。”她说,全身心专注于从他紧抓的手里挣脱出来,她的胳膊都疼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一个……”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话扔给了她,即便他生着气,也觉得话的语气有点儿生硬。他喊着,带着胜利的语气,战胜了自己的疑虑。 “让我走,”她尖叫道,战栗着,因为愤怒和恐惧,“让我走,不然我喊人了。” “你这个妓女……”他重复着,准备放弃跟她握手,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唤醒了她,“但你能想象吗,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我要跟谁打交道?当我碰见你穿着像个仆人,在你家房子的台阶上(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你头上系着一条普通的方巾,因为刚起床,你的胳膊还是暖暖的。我刚才叫你的名字,这些景象突然就闪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决定不说出来,继续跟你逗乐,像其他人一样——莱亚尔迪, 格斯提尼, 索尼阿尼,以及巴利。” “巴利!”她轻蔑地笑道。她提高自己的声音,直到尖叫,以便让自己的声音压过风声和艾米利奥的声音,“巴利在吹牛,没一句真话。” “因为他不会的,那个傻瓜,他不会为我考虑,你多睡了一个人或者少睡了一个人,好像跟我有多大关系似的。你……”他已经第三次叫她的名字了。她加倍努力,要挣脱他抓住她的手,但是,艾米利奥现在全身心地抓着她,他的手指掐着她柔软的皮肉,他享受着这种肉感。 他知道,一旦放开她,她就会离他而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会以这样与众不同的方式结束了,他的梦想也随之破灭。“我这么爱你,”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心软下来,但马上补充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知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噢,他终于得到了一些补偿,他必须逼着她,让她坦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说,就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显然,现在她已是筋疲力尽,她开始害怕他了。她的脸颊没了颜色,她盯着他看,祈求他的怜悯。她任由他摇晃着她,没有一丝的反抗。他想,她就要倒在地上了。他放开了她,扶着她。突然,她挣脱了,开始拼命地跑。她又在撒谎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追上她,他弯腰找石头,但没找到,就拾起一些小石子,向她扔去。扔出去的石子是顺风的,其中一个一定打着她了,因为她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其他的石子打在干枯的树枝上,发出的声音,与他举起愤怒的胳膊抛掷的动作相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现在,他该怎么办?他所渴望的最后一次满足也被拒绝了。跟他的逆来顺受相比,他周围的每一件事情,都似乎冷酷而令人不适,他自己也表现得非常粗暴。由于过分激动,血液流入他的静脉。现在血虽冷却了,他却发着烧,内心满是愤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他内心,那平静的观察者又复活了,并对他所扮演的角色判了死刑。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说,似乎是对别人责备的回应。永不!永不!当他能够再次行走的时候,这个词语在他的脚步声中——也呼啸在荒凉田野上的风中——不停地回荡着。当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的时候,他对自己笑了,他想起了陪伴他赴约的那些主意。现实多么令人惊讶! 他没有直接回家。在他当前的思想状态下,他不能扮演护理病人的护士角色。他仍然被自己的梦想完全占据,所以他到底走的哪条路回家,他也说不上来。噢!如果他与安吉丽娜的会面正是他所期望的,他就能够直接来到艾米莉亚的床边,甚至没有必要改变他脸上的表情。 在他与安吉丽娜的关系跟他与艾米莉亚的关系之间,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相似点。他被迫从这两个人身边脱离开来,而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个词语,好歹可以软化他对那两个女人的记忆。艾米莉亚听不见他说的话,而对安吉丽娜,他又说不出口。 十三 那天,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艾米莉亚的床边度过,一梦未扰。并非他总在想着安吉丽娜,而是在他与他的周围,隔着一层面纱,让他雾里看花。极度的厌倦,让他不能沉湎于那些希望之中。这些希望,整个下午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出现,甚至比那一阵阵的绝望还要来得频繁——绝望中,他靠泪水来寻找安慰。 家里的一切,看起来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巴利放弃了那个角落,坐在床头,在艾琳娜夫人的身边。艾米利奥长久地看着艾米莉亚,希望能够再次哭泣。他仔细看着她,他分析着她,以便感受她的悲伤,和她一起受苦。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开了,感到不好意思。他意识到,在他情感的世界里,他寻找着意象和暗喻。他再次感到,有必要为她做些事,就告诉巴利,他现在就给他自由,热情洋溢地感谢他,因为他所提供的帮助。 但是,巴利甚至都没有想过问一下他跟安吉丽娜的会面怎么样了,就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好像既悲伤又尴尬,他有话要说,但对他来说,事情太微妙了,如果没有一个预热的开场白,他是不敢说的。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发生在艾米利奥身上的任何不幸,他都感觉多多少少也是自己的不幸。然后,他断然说道:“那可怜的女孩总提我的名字,所以我必须留下。”艾米利奥握着他的手,没觉得有任何感激。现在,他确信——他非常确信,这给了他一种内心平静的感觉。对于艾米莉亚而言,希望是没有了。 他们告诉他,在过去的几分钟里,艾米莉亚一直在谈论着她的病情。或许,这就是退烧的迹象吗?当他坐着听她说话,他确信:他们错了。其实,她精神错乱了。“我生病了,是我的错吗?明天再来吧,医生,我这会儿好多了。”她看起来没有受罪,她的脸因收缩而变小,正好与她的身体相匹配。看着她,他想:“她要死了!”他想象着她死了,休息了,从痛苦和精神错乱中解脱出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念头——他开始自责。他从床边走开一小段距离,坐在桌旁,巴利也坐在这儿。 艾琳娜一直待在床边。借助暗淡的烛光,艾米利奥注意到,她正在哭。“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我儿子的床边。”她说,觉察到自己的眼泪被人看见了。 艾米莉亚突然说,她感觉很好,真的感觉很好,便要东西吃。对于那些坐在床边随着她的精神错乱而情绪变化的人而言,时间的流逝,不是正常的状态。每时每刻,她似乎都在经历着新的思想状态,或者有着新的冒险,她让她的侍从和她一起度过很多个阶段,而这些阶段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很多天甚至很多月才能形成。 艾琳娜夫人想起了医生的一个处方,就泡了茶给她,她贪婪地喝了。突然,她的精神错乱让她想起巴利。但是,对于一个肤浅的观察者而言,那和精神错乱没有什么关系。观念都混杂了,一个被卷入另一个里面,当这一观念再次出现的时候,人们很容易看出来,这与她所放弃的观念是相同的。她为自己想象了一个对手——维特多利亚。她优雅大度地接受了她。但是,在巴利看来,两个女人之间开始争吵。在这过程中,巴利意识到,他是病人的主导动机。现在,维特多利亚要回来了,艾米莉亚却不太情愿。“我什么也不会跟她说的!我会像个老鼠一样待在这儿,好像她不在这儿似的。我什么也不想要,所以,让我安静会儿吧。”然后,她高声冲着艾米利奥喊道:“你是她的朋友,就告诉她:这些都是她招惹来的。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来伤害她。” 巴利跟她说话,努力想让她安静下来。“听着,艾米莉亚!我在这儿,如果有人说你的坏话,我不会相信的。” 她听见了他说的话,就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他。“你,斯蒂凡诺?”但她没有认出他,“好了,告诉她吧!”她的脑袋筋疲力尽地靠在枕头上,凭以往的经验,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艾琳娜夫人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两个男人落座的桌旁,然后让在她看来非常疲倦的艾米利奥过去躺下。他拒绝了,但是,他们之间的简短交流,让三人重新开始了一场对话,使他们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出于过度的好奇,巴利向艾琳娜夫人问了一些问题。艾琳娜夫人说,当她在台阶上碰见艾米利奥的时候,她正在赶往做弥撒的途中。她说,自从那天早晨以来,她觉得自己做礼拜,就像一个刚刚真诚祈祷过的人一样,感到良心上的轻松。她说话毫不犹豫,口气就像一个不怕别人怀疑的信徒。 然后,她跟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一个奇怪的故事。她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直到四十岁,她在感情上都没有任何的牵挂。她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孤独而平静。后来,她碰见了一个鳏夫,他正打算再婚,为了给他与第一个妻子所生的儿子和女儿找一个后妈。刚开始,两个孩子对她有着敌对的情绪。但是,她非常爱他们,很自信能够赢得孩子的心,但她错了。他们总是把她看作继母,并因此恨她。孩子母亲的家人在孩子和继母之间斡旋,对孩子编造一些关于她的故事,让孩子们跟她作对,让他们相信:如果他们对继母有感情的话,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会妒忌的。“但是,我就是越来越喜欢他们,甚至我开始喜欢把他们当成遗留给我的对手。或许,”她带着敏锐的观察,补充道,“正是他们稚嫩脸上所带着的不屑的表情,才让我更加喜欢他们。” 孩子父亲去世后不久,小女孩被伯母带走了,她相信孩子肯定遭到了虐待。 男孩儿还跟着她,但即便孩子妈妈的家人不再直接影响到他,他仍然对她心怀敌意——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非常固执而令人惊讶的行为了——他的行为不友好,语言也粗鲁。他患上了恶性猩红热,但即便在发烧中,他也继续抗拒她。最后他筋疲力尽了,在死去的前几个小时,他伸开胳膊抱着她的脖子,叫她“妈妈”,求她救救他。艾琳娜夫人津津有味地描述着让她遭受这么多痛苦的男孩儿。他勇敢、活泼、聪慧,他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别人对他的爱。现在,艾琳娜夫人的时间,就花在她空荡荡的房子里,那是她为曾爱过她片刻的孩子祈祷的教堂,以及她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坟墓。是的,明天她一定要去看看,那棵长不直的小树是如何顺利成长的——她用了一些支撑物。 “如果维特多利亚在这儿,我就走了!”艾米莉亚喊道,从床上坐了起来。艾米利奥吓了一跳,拿着蜡烛,看她是否好多了。艾米莉亚死一般的苍白,她的脸色正是形成背景的枕头的颜色。巴利看着她,明显带着爱慕的神情。黄色的烛光照着艾米莉亚湿润的脸颊,那光线便似乎来自她的体内。好像那哭声来自她明亮而苦难的裸体。哭声好像是剧烈痛哭的不自然的呈现。她小小的脸蛋,似乎片刻印上了坚定的决心,表情威严。这只是昙花一现,她马上仰面躺在枕头上,听到一些话后,便安静下来,虽然话的意思她不明白。然后,她又开始一个人低语,那是伴随着她梦中的模糊混乱的话语。 巴利说:“她看起来像那些有点儿愤怒的人,我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他坐了下来,一直看着天空,一脸幻想的表情,就像他认真思考时的表情。这让艾米利奥很高兴,他感到,处于死亡边缘的艾米莉亚,成为巴利能够提供最高贵的爱的对象。 艾琳娜夫人继续她刚才打住的话题。可能在使艾米莉亚安静下来的时候,她都从来没有片刻抛弃对她来说非常宝贵的思想。她怀有的对她丈夫亲戚的憎恨,构成她生活中的另一个要素。她说,他们看不起她,因为她是个五金店商人的女儿。“无论如何,”她补充说,“德路易吉这名字是值得尊敬的。” 艾米利奥对这奇怪的机缘感到惊讶,因为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听到了安吉丽娜经常提起的一个家庭。他马上问艾琳娜是否还有别的亲戚。她说没有,并否定城里有那个姓氏。她否定的态度非常坚定,使他不得不相信她。 因此,那个晚上,他的思想也被吸引到安吉丽娜身上。在那段时间里——现在看起来很是遥远了——在艾米莉亚生病之前,他只是把她看作令人讨厌的人,能躲就躲。他再次恨不得马上来到安吉丽娜身边,斥责她的又一次背叛——他刚刚听说,对他来说,这也是最糟糕的。在他们关系的起始阶段,德路易吉女士刚刚结婚,她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安排每个家庭成员。开始的时候,德路易吉老太太还在,她像一个母亲一样爱安吉丽娜;然后是她的女儿,她也是安吉丽娜最好的朋友;最后是老父亲,他试图让她喝醉。每次见面,这个谎话总是被一再提起。一想起这个,他记忆中的安吉丽娜便不再甜美。甚至那些罕见的爱的迹象——她聪明地伪装出来的——也都有了明显的证据,这些其实都只不过是谎言而已。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最新的背叛行为,是他们之间新的联系纽带。艾米莉亚痛苦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长时间,他都已经忘记了她。当他稍稍恢复平静之后,他被迫痛苦地意识到,艾米莉亚的病应该已经消失了,他会马上再次投奔安吉丽娜。为了给自己施加点儿压力,他长时间僵硬地坐在同一个地方,并发誓,他绝不会再次陷入她的圈套。“绝不,绝不。” 甚至那无止境的夜晚,他经历过的最为痛苦的夜晚,现在变成了充满懊悔的回忆。这个夜晚正在慢慢过去。时钟敲响了两下。 艾琳娜夫人要艾米利奥给她一条软点儿的毛巾,来给艾米莉亚擦脸。为了不离开房间,他找来妹妹的钥匙,打开她的衣橱。立马,一股奇怪的药味扑鼻而来。有些亚麻布被叠起来放在大箱子里,里面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瓶子。起初他搞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就点了根蜡烛来细看。几个箱子都装满了瓶子,瓶子透着神秘的金光,似乎里面装着什么财宝。其他一些箱子还有空间。瓶子的摆放,让人不再怀疑:收藏者的目的,就是尽快完成她这一奇怪的收藏。只有一个小玻璃瓶没有入位,里面仍然盛着透明液体的残汁。闻到液体的味道,艾米利奥的脑子里不再有任何疑问:这是加了香味的乙醚。卡里尼医生是对的:艾米莉亚吸毒,以便忘掉一切烦忧。即便发现了这点,他对自己的妹妹也没有任何怨恨,甚至一刻也没有。他的思想马上跳到了唯一可能的结论:艾米莉亚迷失了。发现了这点,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关上衣橱的门,小心翼翼地锁上。过去,他没有能够看护好自己的妹妹,现在,他想努力保护好她的声誉。 黎明正在到来:黑暗、犹豫、悲伤。窗玻璃外变白了,可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不过,一丝光线似乎透了进来,日光照在桌子的玻璃上,呈现出淡淡的、微弱的蓝色和绿色。风还在大街上吹着,声音均匀而得意——就像艾米利奥离开安吉丽娜时一样。 但屋子里却是一片宁静。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艾米莉亚的精神错乱又发作了,不时地发出只言片语。她在右侧躺着,静静地,脸紧靠着墙,眼睛大睁。 巴利来到艾米利奥的房间准备休息一会儿。他要求他们不要让他睡觉超过一个小时。 艾米利奥过来了,在桌旁坐下。他突然吓了一跳:艾米莉亚都不再呼吸了。艾琳娜夫人也注意到了这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米莉亚仍然睁大眼睛看着墙壁,几分钟后,她又开始呼吸了。起先的四五次呼吸像一个健康人的呼吸,艾米利奥和艾琳娜互相对视,笑着,满怀希望。但是,笑容很快就在他们的唇边凝固了,因为艾米莉亚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然后越来越慢,最后停止了。这次,间隔的时间太长了,艾米利奥恐惧地大哭起来。呼吸又开始了,短时间内是缓慢的,突然之间,加快到了令人眩晕的速度。对于艾米利奥来说,这段时间充满了令人痛苦的焦虑。虽然经过一个小时的密切关注之后,他能够亲自确认,呼吸的短暂停止,不是死亡,随后的正常呼吸,不是健康的序曲。当艾米莉亚停止呼吸的时候,他焦虑地屏息;当他听见她再次开始沉静而有节奏地呼吸的时候,他开始疯狂地祈祷;甚至,每次当她又开始痛苦呼吸的时候,他就流下失望的泪水。 现在,晨光照在她的床上。艾琳娜夫人一头白发,像个优秀的护士,她只是靠在箱子上,偷空儿浅浅地休息一下,从后面看来,倒是一头的银发了。对于艾米莉亚来说,夜晚永不止息。她的脑袋轮廓清晰,现在离开了枕头。她黑色的头发,似乎从来没有像在病中这样,如此完美地覆盖在她的头上。她的侧影,是个精力充沛之人的侧影,颊骨突出,下巴尖露。 艾米利奥把胳膊撑在桌子上,脑袋支在双手之上。他虐待安吉丽娜的那一时刻,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对他来说,他似乎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行为。在他的体内,他既没有感到完成这件事情所需要的精力,也没有感到所需要的野性。他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后来,即便睡着了,他似乎也能意识到艾米莉亚的呼吸,好像他在继续经历着以前的恐惧、希望和失望。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艾米莉亚睁大眼睛看着窗户。他站起来。听见他的动静,她就看着他。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不再兴奋,而是一个极度疲惫的人,无法控制全局,也无法做出努力把事情引往正确的方向。“我怎么了啊?艾米利奥,我要死了。” 神智又恢复了。忘记了刚才对她眼睛的观察,艾米利奥的所有希望又回来了。他告诉她,她曾经病得很严重,但现在好多了。他的情感在内心涌流,并开始流下慰藉的泪水。他温柔地吻她,哭着说,今后他们俩将为对方而活着,就他们两人,永不分离。对他来说,似乎那个晚上所有的痛苦,只是为了准备让他迎接这一意料之中的愉快的结局。后来,当他回首这幕情景,感到不无羞耻。他感到,似乎他想利用艾米莉亚身上那一智慧的闪光,来使自己的良心得以安宁。 艾琳娜夫人急忙上前,来使他镇定,并警告他不要刺激病人。不幸的是,艾米莉亚一点儿也没听懂。好像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身体的其他感官也受其支配了。“告诉我,”她恳求道,“发生了什么?我太害怕了!我看见了你,维特多利亚,还有……”她的梦想与现实搅和在一起,可怜的脑子筋疲力尽,也就解不开这混乱的一团。 “努力搞清楚,”艾米利奥热切地恳求她,“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停地做梦。现在你必须休息一下,然后再开始思考。”最后的话说出来,应和着艾琳娜夫人的另一个手势,她也因此而吸引了艾米莉亚的注意力。“不是维特多利亚。”她说,显然重拾了信心。噢,这不是那种可以视为健康特使的智慧,这种智慧只是一闪而过,能照亮她的悲伤,让她更加敏感。艾米利奥还是担惊受怕,就像在她精神错乱之前一样。 巴利进来了。他听见了艾米莉亚的声音,也想到那儿看看她。并为她出人意料的进步而感到高兴。“你怎么样,艾米莉亚?”他热情地问道。 她看着他,带着怀疑与惊讶的表情。“看来这不是梦了?”她长时间看着巴利,然后看着她的哥哥,然后又看着巴利,好像她正在把这两个人的身体做个比较,看是否其中一个显得不太真实。“但是,艾米利奥,”她喊道,“我不明白。” “当他知道你病了的时候,”艾米利奥喊道,“他想晚上陪伴我。我们的老朋友,你很熟悉的。” 她没有听。“维特多利亚怎么样?”她问。 “那女人从没来过这儿。”艾米利奥说。 “他有权随心所欲,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他们一起去。”她低声说,眼里突然闪烁着憎恨的光芒。然后,她忘记了一切事情,忘记了所有的人,一直看着窗外。 巴利说:“听我说,艾米莉亚!你一直在谈论的维特多利亚,我根本都不认识。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来这儿是帮你的。” 她没有听。她在看窗户里的灯光,显然,她在努力恢复她渐弱的视力。她看着,似乎欣赏着,陶醉着。她的面容带着痛苦的表情,显然,微笑已被代替了。 “噢,”她喊道,“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她羡慕地看了很长时间。她的精神错乱又复发了。但是,她夜晚的梦想暂停了一下,这些闪光的幻觉,着上了黎明的色彩。她看见玫瑰色的孩子们,在阳光下跳舞。这种狂喜,几乎无以言表。她只是提到了她看到的东西,其他的东西只字未提。她自己的生活被遗忘了。她没有叫巴利,没有叫维特多利亚,也没有叫艾米利奥。“这么多的亮光。”她说,她被迷住了。她也被照亮了。他们能够看见,红色的血液在她透明的皮肤之下上升,给她的面颊和前额着上了颜色。她正在变化,但她没有意识到。她看着一些事物,这些事物正离她渐去渐远。 巴利建议派医生来。“没用的。”艾琳娜夫人说,从那突然的脸红中,她认识到了事情发展的程度。 “没用。”艾米利奥重复道,自己的思想被别人说了出来,他感到震惊。 事实上,不久之后,艾米莉亚的嘴收缩了,她做出奇怪的努力,不适应的肌肉也被迫努力,才能呼吸。她的眼睛仍然有着洞察力,但她没有再说话。很快,她的呼吸就变成了临死前所发出的喉音,那声音就像挽歌,这个即将死去的温顺的人的挽歌。这好像是一种轻微痛苦的表达,一种谦卑而自觉的抗议。实际上,这是物质的悼词。物质被精神所抛弃,开始瓦解,并发出声音——这声音是它在痛苦意识的长期过程中学会的。 十四 死亡的意象,大到足够充盈人的整个思想。巨大的力量,竭力凝聚着,将死神拉近,并将之驱逐。在接近它之后,我们身上的每个纤维都记录着它的存在,我们身上的每个原子,在保存生活和再生生活的行为过程中,将其击退。死亡的想法,像身体的属性,是身体上的一种疾病。我们的意志,无法召集之,也无法驱散之。 这种想法,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滋养着艾米利奥。春天结束了,看见妹妹坟墓上的花开,他才意识到。这样的想法,不带一丝的悔恨。死亡就是死亡,不会比造成死亡的情景更加可怕。死亡已经过去,这是最高的罪行,他觉得自己的错误和罪行,已被彻底遗忘。 在那段时间里,他尽可能自己独处,他甚至躲避巴利。巴利在艾米莉亚的床前悉心照顾过她后,他就完全忘记了她曾在他心中激起的短暂的热情。艾米利奥无法真正原谅他,因为巴利在这方面不像他。现在,这是他唯一要责怪他的事情了。 当他自己的感情不再那么强烈,他觉得他似乎失去了平衡。他匆忙赶往墓地。那尘土飞扬的道路,尤其是那高温,给他带来说不出的痛苦。到了墓地,他做出了沉思的状态,但却不知道怎么沉思。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切入皮肤的灼热之感——由太阳、尘土和汗水而引起。回家后,他洗了个澡,那清爽的水,让他忘记了远足的所有记忆。他觉得自己是彻底地孤独了。他走出去,心里有着模糊的念头:把自己依附于某人。但是,在他那天得到帮助的楼梯平台上,他想起来:不远之处,有个人能让他记起——艾琳娜女士。他没忘记艾米莉亚,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对自己说——他甚至对她记得太清楚了,但不记得她的死亡所引起的情感。他忘记了她最后死亡时的挣扎,但他记得她的悲伤和低垂的目光,她灰色的眼睛因他的抛弃而责备着他,或者她寂寞地置换着橱柜里她专门留给巴利的咖啡杯,最后,他想起了她的姿态、话语、生气与绝望的泪水。这都是他自己罪行的记忆,他希望再次将这些记忆埋葬在艾米莉亚的死亡里。艾琳娜女士会让他想起这些。艾米莉亚在她生活里扮演的角色无关紧要。他甚至不记得她有任何跟他拉近距离的渴望。为了让他自己摆脱安吉丽娜,他曾努力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她的死亡,才对他显得重要,这至少把他从可耻的激情里拯救了出来。 “艾琳娜女士在家吗?”他问开门的女仆。在那所房子里,大家可能不太习惯有客人来。那个女仆——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但大声喊着艾琳娜女士,她马上从侧门黑乎乎的走廊里出来,站在被房间里的光照亮的地方。“我来得多好啊!”艾米利奥高兴地想,他看到艾琳娜女士灰色的脑袋被屋里微弱的光线照着,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就像艾米莉亚死去的那个早晨一样——他突然感到一阵情绪的波动。 艾琳娜女士非常热情地欢迎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见你。你都不知道,你能来我有多么高兴。” “我觉得我应该受到欢迎。”艾米利奥说,深有感触。艾米莉亚临终前,待在她床边的这个陌生女人,她的友谊感动了他,“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们共处的一天,让我们彼此亲近,甚至胜过多年的友谊。” 艾琳娜女士带他进入她刚出来的那间小屋,小屋的格局和布莱塔尼家的餐厅一样,只是稍好一点儿。家具很简单,甚至简陋,但每件家具的放置,都恰到好处,也就让人不觉得再需要其他的家具了。墙上的装饰,似乎过于朴素,给人以光秃秃的感觉。 女仆拿来煤油灯,点亮了,然后大声向他们道晚安。然后,她又出去了。 艾琳娜女士友好地微笑着,看着她离去。 “她把灯拿进来,就跟我说晚安,我无法改变她这带有乡村风味的习惯。但我觉得这习惯还不错。乔凡娜是个好人,也很质朴。在当下,还能见到这么质朴的人,也算是奇怪了。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不要这么可爱地抱怨了。当我给她讲当代习俗时,你应该看看她所抛的媚眼。”她开心地笑着,双眼圆睁,模仿着她给他所讲的那个姑娘。他认真地看着她,似乎为了更好地欣赏她。 艾琳娜女士对仆人的简介,打断了艾米利奥的情感。为了解除他心里的疑问,他告诉她,他那天去了墓地。他的疑惑马上解开了,因为这个女士一刻也没犹豫地说:“现在我永远也不去墓地了。自从你妹妹下葬后,我一次也没去过。”她继续说,现在她知道了:一个人是抗争不过死亡的。“死的人死去了,而安慰,只能从活人那儿得到。”她补充道,没有一点痛苦,“我们希望事情是另一个样子,但是已经这样了。”然后她说,她提供给艾米莉亚的短暂服务,足够打破她记忆的符咒了。她小儿子的坟墓,再也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情绪激动,或者让她的情绪得以更新。她所说的,正是艾米利奥心里所想的,尤其当她最后总结道:“只有生者,才真正需要我们啊。” 她又说起乔凡娜,她的仆人。她生了场病,亏得运气好,康复了。是艾琳娜救了她。她们是在那场病中才彼此认识的。当这女孩儿康复之后,她的主人意识到,是那个死去的小男孩住进了她的身体里。“不过,更温柔、更善良、更懂感恩,噢,太懂感恩了!”但这种新的感情,也是焦虑,甚至是悲伤的源泉,因为乔凡娜恋爱了…… 艾米利奥不再听她说话。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解决一个严重的问题。当他离开时,他在门口尊敬地向仆人打招呼,好像是一个人把同伴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奇怪,”他自己想,“好像半数人的存在,是为了主动地生活,另外半数人的存在,是为了被动地生活。”他的思想,立马回到他自己的具体情况:“安吉丽娜的存在,可能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生活。” 他安静地走着。沉闷的白天之后,夜晚很是凉爽,他顿时有了精神。艾琳娜女士是个很好的例子,她给他证明:就算是他,也可能在生活的某个地方找到他日常所需的面包,以及他生活的理由。这希望陪伴了他一段时间,他忘记了他可怜生活的所有组成元素。他想,一旦他哪天选择从头再来的话,他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他为了证明这个而做的最初的尝试,都失败了。他试着再写一遍,从中没有得到任何情感。他也试着找过女人,却发现他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我爱安吉丽娜!”他想。 一天,索尼阿尼告诉他,安吉丽娜跟一个抢了他的银行的出纳员私奔了。这件事,很快成了整个镇上的丑闻。 这事儿对他来说,既惊讶又痛苦。他说:“我的生命飞逝了。”但相反,安吉丽娜的逃走,暂时给他带来了充分的活力,并再次让他陷入了痛苦和怨恨之中。他梦想着复仇和爱情,像他第一次抛弃她时一样。 当他的怨恨消减了,他去看安吉丽娜的母亲,就像他对艾米莉亚的记忆濒于微弱时,他去看艾琳娜一样。这次拜访,也是因为一种具体的心境,使得他不得不去。在一股强烈的冲动之下,他觉得必须马上去拜访,就在上班时间出发了,容不得一刻的延迟。 老妇人像往常一样和蔼地接待了他。安吉丽娜房间里的装扮稍有改变:她很长时间以来收藏的那些小装饰都被移走了,那些照片也没了,毫无疑问,现在正在另一个镇子上某间房子里的墙壁上装饰着。 “所以,她已经跑了?”艾米利奥问道,语气尖刻而嘲讽。他回味着那一刻,好像他在和安吉丽娜本人说话。 老妇人否认安吉丽娜逃走了,说她去和他们住在维也纳的亲戚一起生活了。艾米利奥没做评论,但很快,迫切的愿望占据内心,他重拾自己好不容易才搁置下来的责备的语气。他说,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试着纠正安吉丽娜,给她指出正确的出路。他没有成功,对此感到深深的失落。但是,对安吉丽娜来说,这更加糟糕。如果她不是那样对他,他就永远也不会抛弃她。 在那么重要的时刻他所讲的话,他后来无法重复。但是,那些话明显奏效,因为可怜的老妈妈突然开始奇怪地干哭,她转身走开了。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对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非常惊讶。显然,她是真哭,整个身体都摇来晃去的,她几乎没法走路了。 “你好!布莱塔尼先生,”安吉丽娜的小妹说,她刚好这时候进来,行过屈膝礼,她伸出手,“妈妈进去了,因为她不大舒服。但我们希望你改天再来。” “不!”艾米利奥严肃地说,好像现在他正在抛弃安吉丽娜,“我再也不会回来。”他轻抚她的头发,颜色和安吉丽娜的一样,但没那么浓密,“再也不会了!”他重复着,一边亲吻她的额头,带着深深的遗憾。 “为什么不呢?”她问,用胳膊绕着他的脖子。他吃了一惊,允许她雨点般亲吻他的脸,这绝不是孩子般的亲吻。 当他成功地从她的拥抱中脱身之时,一阵厌恶之感,毁掉了他之前的所有情感。他觉得没必要继续他的说教,便打算走出去,出去之前,他给了那个孩子父亲般宽容的爱抚,以免他的离开,让她不高兴。 当他再次独自走在路上时,一种巨大的沉重感占据了他的内心。他觉得,他出于同情给那个孩子的拥抱,标志着他冒险的结束。但他自己也说不清——因为那个拥抱,他生命中哪个重要的阶段宣告结束。 在很长时间里,他的冒险让他沮丧,心理也失去了平衡。爱情和悲伤经过了他的生命,如果这些因素被剥夺了,他就会有身体上的重要部位被截掉的那种感觉。但是,空隙最终被填满了。对安静和安全的热爱,再次涌现在他体内,他必须照顾好自己,也就没有了其他的欲望。 多年后,带着一种着魔般的好奇,他回想那段时间——他生命里最重要、最闪光的时间。他靠着这段回忆生活,就像老人靠着自己青春的记忆生活。在作家慵懒的想象里,安吉丽娜经历了奇怪的蜕变。她保留了自己所有的美貌,但也获得了艾米莉亚的所有品质,她在她的体内二度死去。她变得悲伤,意志消沉;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而睿智。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好像在圣坛之上,乃是思想和痛苦的化身。他对她的爱,从未止息——如果崇拜和渴望也是爱。在他生命的那段时间里,她代表着高贵——在他的心里和眼里。 她的身材,甚至变成了一种象征:总是看着相同的方向,朝着地平线,朝着未来——明亮的光线穿射而来,照在她的脸上,交织着白色、玫瑰色、琥珀色。她在等待!这个意象,代表着他曾经做过的在安吉丽娜身边的梦——这是人民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 那个灿烂而高傲的象征,有时似乎就要再次出现在现实生活里,成为一个热血的女人,但总是不免悲伤、充满深思。 是的,安吉丽娜想着,有时也哭着——她想,宇宙的秘密,或者自身存在的秘密,似乎已经解释给她了。她感到悲伤,因为世界浩大,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承神之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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